说起来,我真想念北京,胡同,鸽子,放不完的风筝,可以到处野。那时我父亲工作还没调动,舅舅只是隐隐提到移民,说这边挺好,就是离家远。父母接手酒庄是后来的事,他们也算是冒险主义者,放弃了国内稳定的工作。
Tina常问我:「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在北京的时候,我像野鸽子,骑着自行车到处冲,还喜欢游泳,最喜欢在水里憋气。妈妈感嘆:「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凯其实不乖,只是看着乖。爸爸问:「单词背了吗。」
「背了——」妈妈轻笑着,「你太严厉了。」
我在浮在不远处的水中,隐约能听见他们说话。爷爷是军人,爸爸身上也有军人的影子,他觉得男孩该长得结实点、黑一点,但我比很瘦,要是不晒太阳,没办法变黑。
妈妈说:「什么年代了,吃饭靠这里。」她指了指太阳穴。
爸爸将双手剪在背后,声音很淡:「过完这个暑假,给凯办手续。」
所以每当Tina问我想做什么事,或是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经常说不出来。每个人都有一根刺,如果能顺利成长,任凭它缠绕背脊,刺肯定长成一柄利剑,用来保护自己。我12岁忽然更换土壤,在异国有点水土不服,再反应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变得很佛系。我的刺没长出来。
无论我怎么争取,我的人生都被安排好了。为接手酒庄事宜,父母早帮我挑好专业,不出意外我会去多伦多大学念金融管理。如果我没有喜欢赛车的话。
一开始我也只是觉得赛车很酷,疾驰在荒漠,又或者探索城市边缘。是摔了好几次,痛并快乐着,体会到什么叫做我自己,我才觉得生命有意义。要赛车当然免不了一顿争执,Tina很支持我,还送了我一个小蛋糕,上面停着一辆復古摩托车,据说巧克力模型特别难找,她跑了好几个地方。
让父母妥协并非易事,尤其像我父亲那样成功的商人。
他说得很明白,要倒腾比赛可以,费用他一概不管。我本来也没想过让他管,做自己有代价,我明白这一点。其实在这边赛车也行,不一定要回国,但春节跟爷爷视频时,他经常让爸爸起开,叫我过来陪他聊天。我就回来了。
老实来讲,大学时候我很快乐。
学业还是与金融相关,只要有空,我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由于没有很多钱,一开始只是入圈观赛,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与他们一起交流看法,再后来有机会上车尝试,挺好玩。
本以为回国以后我和Tina会渐行渐远。
事实恰好相反,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她在渥太华大学修法律专业,Tina说法律在探索人性能承受的极限,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探索生命的极限。
「爸妈还好吗。」我问。
Tina在视频里笑,她好像烫了头髮,梳着高高的马尾,戴一副眼镜,「都好,有我爱他们。」
父母当时要收养并非易事,审核与手续繁多,好在后来一切顺利。还好有她,我常常庆幸。
原本赛车要瞒着爷爷,结果还是被他发现,「难怪最近晒这么黑。」
「没有,是跟朋友一起爬山。」
爷爷拄着拐杖:「爬山要头盔啊。」他指着我身后的东西。
平时我在学校住,周末回爷爷家,这里有个房间供我使用,我东西太多,宿舍有点放不下,趁着周末就带过来了。我没说话,免得越说他越反对。
良久,爷爷问:「差钱吗。」
我看着他,「不差。」
「哼,」爷爷走进来,「你爸那个人,好的不学我,坏的学得一样儿一样儿——」
反正从那以后,我真的不缺钱,但我写欠条的。
赛车烧钱,如果没有好装备,很难取得技术上的突破。哦,还得有能够相互切磋的对手,郑栖算一个。我们认识比较早,交流却不算多,这可能跟我俩的性格有关。
他不爱太说话,我是喜欢安静。
不过他在学校里应该挺招人喜欢,每次比赛都是一群人围观。每回给他送水的人都不一样,他一般不会接受,像在人群中找谁,看了一圈下来,最后才收下对方的果饮,神色也比较淡。
那时我也有一个恋人,后来分了,因为他好像不喜欢我赛车,我也没办法放弃。
一个人很自由,但也觉得很空荡。
按理说倒腾了几年赛车,我该回去了——像我父亲在邮件中嘱託的那样。
毕业后的一次巡迴赛事让我特别想赢,训练那么久,终于能上好赛场,放弃很可惜。现在想想,我该放弃的,不该那么恋战。
有一次我跟Tina视频,问她喜欢一个人要多久。
Tina说:「it depends.」
云层摩擦成闪电需要0.25s,卫星发射信号需要0.12s,余旸闯到我心里只用了0.11s。多出来的那0.01s是郑栖拦着他,不让他奔过来,也是,那天比赛,我跟郑栖赛服相差无几。
郑栖好像很喜欢余旸,虽然周围人不觉得。
但同为车手,我很理解郑栖为什么动心,一个赛车手很容易招人喜欢,却不容易被爱。赛车这件事太野,又很危险,一般的伴侣很难真心支持,余旸显然是个例外。
他几乎来看郑栖的每场比赛,阵仗还挺大,不是气球锤子就是收缩口哨。
好吧,我得承认,那句『拜拜』我记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