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把人抱进卧房,轻手轻脚放在榻上,把枕头给她摆好,见季卿语睡熟了,才撩起她的裤腿——入目便是两侧白嫩膝头上的瘀伤,顾青面色越发不好,方才在马车上看得不真切,如今再看,一眼便知是跪伤。
从前镇玉和镇圭犯错,也被他罚过跪,可就是跪上一夜,镇玉那腿也不至于伤成季卿语这样,顾青拧着眉,细细把她的膝盖看过,又看还有没有旁的伤。
这人娇嫩的很,在榻上跪半个时辰都能把膝头跪红,抱她去洗,那便是哼哼唧唧地说走不了路,可便是这样,现下腿伤成这般,还装作无事发生地从季府里走出来……
顾青看着季卿语的睡颜,想,这人平日嫌弃这,嫌弃那个,妥妥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可便是这般让人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模样,性子却这般要强,受了委屈不愿叫人知道,受不了在旁人面前不体面,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兔子。
可又是这样一个要强的兔子,却在见到他时,忍不住说疼,顾青被她这性子磨得没了脾气,只想疼她。
瘀伤严重,顾青不敢轻易上手去揉,先打了热水来,把伤口简单清洗干净,又找来棉棒轻轻点点地给人上药。顾青一个平日听文官拍马屁,两句都嫌烦的人,这会儿一点一点给人上药,倒是没了二话,见季卿语皱眉,哄人似的帮她吹吹。
似乎是挺痛的,季卿语睡得不好,可因为几乎一夜不睡,昨夜又受了惊吓,今日忽然回到了一个安稳的地方,便再也忍不住全身的疲惫,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睡得不大好,疼得昏昏沉沉的,好容易睡着了,又开始稀里糊涂地做着梦——
那似乎也是个夏季,院子里的玉兰花全开了,只不过种下他的主人没能再起身欣赏,所以开得格外寂寞,连往窗边舒展的姿态都显得那般落寞。
恬淡的香气沿着窗缝飘进来,轻轻勾动着病榻上面容枯槁的老人的情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青灰色的床幔随风轻摇着,如同老人的身体一般,脆弱飘渺。
咳过几次血,曾祖已经不再被允许下榻,只他是一个閒不住的人,便是身子不允许,心里还装着大山大河,所以他的诗文里常有壮观磅礴的秀丽景色,有豁达豪迈的风骨,他让季卿语读游记给他听,彷佛听过,便算是游历了。
「父亲给我取名为潜,许我表字渊泽,便是希望我像河海一样深邃广博,有容乃大,我自认对百姓、诸君教导宽容,颇有耐心,事事亲为,却遗憾未能把这份宽容,允一点到久阳身上……」
季卿语话声很轻,像是怕打扰他的思绪:「曾祖不过是对祖父望子成龙罢……」
「年轻时常常这般想,我以诗闻名南梁,又是太子太师,自是有一番心高气傲,不希望我的孩子生得平凡,诗文做得好是必要的,品行得是名震一方的大家,还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在学问上习有所得……我把好孩子的要求全安在他身上,希冀他成为一个比我还优秀的人,却从未想过会不会逼他太过……可事到如今,我夜梦难眠,恍恍惚惚间都是他在责问我,说我逼他走上歧路……」
「曾祖寄希望于祖父,祖父又如何不想延续曾祖才名?只曾祖若愿意把这番心思同祖父袒露,想来祖父定能明白曾祖的良苦用心,解开心结……」
曾祖不置可否,又说道:「还是云安好,博闻强识,年纪轻轻便是两榜进士,更可贵的是能心系百姓,有这般青云之志的孩子,将来的南梁朝堂,应有他的一席之地,只望他不要急躁,徐徐图之,方得长远……」
季卿语听着曾祖对父亲的嘱託,想着每次父亲来见曾祖,都忍不住僵硬挺直的腰板:「……曾祖对着我能滔滔不绝地夸奖父亲,怎就不当面提点一两句?」
曾祖用轻哼一声答他。
季卿语便想,若是曾祖身体还好时,这声轻哼时,鬍鬚定会被他吹得一翘一翘的。
「我这是鞭策他们,让他们不要骄傲自满、不思进取……」
季卿语连说了几句「是」,头都不抬:「又来了,又来了……」
曾祖又哼,怪声怪气地扯开话题:「继续念,继续念,念到嵩山了……」
季卿语摇摇头,继续给曾祖念,心里却清楚曾祖的要强,这些话只说给她一人听,都怪声怪气,又怎能淡然地说给父亲和祖父听?
一如她所想,到了后来,曾祖真真强弩之末时,把父亲、祖父,还有家里的一些晚辈叫到跟前时,留给他们的话,依旧严厉。
季卿语站在外头,只听到曾祖一句:「季家往后,便靠云安了……」
她是最后进去的,看着曾祖青灰色的脸,原本明亮灵动的眸子浑浊不清,眼泪瞬间便模糊了,她蹲在曾祖榻侧:「曾祖想说了一辈子的话,怎么还是没说出口?」
祖父尚在,曾祖一句「靠云安」,几乎是放弃了祖父,把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了父亲身上——「鞭策……」曾祖再没力气,看着青灰帐顶,低低地说,「我要走了,我走之后,便,再没人督促他们,留下遗言,也是希望他们能不忘,不忘……」曾祖再说不下去,气息奄奄地嘆了声,「我对他们强硬了一辈子,如何能改……我也想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