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星打开电脑,进到线索平台,看到有人在她的帖子下发了一张背影照,并附言:「像楼主要找的人。」以及拍照的时间及地点。
张晨星看了两眼,关掉电脑。
她在帖子里附了多年前母亲的照片:正面、侧面、背影、坐姿、站姿、卧姿。张晨星的母亲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哪怕是在泛黄旧照片里,仍能看到眼内的柔光。
拥有这么一双眼睛的母亲,留下一封不足百字的书信,走了。
那照片背影与记忆中的母亲到倒有几分相像,跟帖人留下时间、地点,并未留下联繫方式。张晨星几口吞了剩下的饺子,把书店扔给马爷爷,准备出去一趟。
这么热的天,自行车座被太阳晒的烫屁股。接了瓢凉水倒上去,眼见着车座冒了热气。再泼几次,终于不烫。骑车朝巷口走,看到拎着大包小包满头是汗的周茉。
「去哪儿啊?」周茉对她喊。
张晨星捏车闸停下,腿支在地上:「去代售点。」看到周茉一条细白的胳膊被塑胶袋勒出了红印,下了车接过她的东西放到自行车后座上,调转车头向里走。
周茉扶着东西跟在她旁边,对她喋喋不休:「我们单位发了排骨,待会儿我妈红烧了晚上给你送去。我还去市场买了一个大西瓜,到家就冰上。」
张晨星闻言看了眼她手腕上尚未消退的红印,又转过头去。
「你去代售点干什么?这次要去哪儿?」
「买票去汉中。」
「那么远呀!你要不等几天,我请假陪你去喽。」周茉讲话浓浓的尾音,黏黏糊糊,异常好听。
「不用。谢谢。」
「汉中你还没去过,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周茉把西瓜放到窗台上,回身拉着张晨星手:「我跟你去,我刚好想出去玩呢!」
「你主任开了你。」
周茉在一家银行做行政,工作琐碎辛苦,收入也仅够餬口,跟张晨星一样。但她自己很喜欢,用她的话说:「行政好啊,每天跟人打交道,我非常喜欢跟人打交道。」
张晨星把周茉送回去,骑车去火车票代售点。
城市本就不大,从古街出去穿过一条马路就是另一个世界。就那么一下子,车水马的声音就灌进了耳朵。
代售点的人早就认识她,问她:「这次去哪?」
「汉中。」
「还是普通列车?」
「是。」
「希望这次不跑空。」售票阿姨把票递给她,眼从花镜下抬起来,又叨念一句:「跑空了就当去玩了。」
张晨星接过车票,说了声「谢谢。」
她早已习惯「跑空」,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火车载着她去到一个个陌生的城市、乡村,不知与多少派出所、信息墙打过照面。她抱着一个相册,相册上是母亲刘明月的经年旧照。到了那里逢人就问:「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大多数人避她不及,少数人站在那里仔细看一眼,摇摇头。
回家前张晨星去了一趟旧货市场,花了不到二十块钱淘到一个拉东西的小车。回到书店,从自行车架上拆下小车立在门口。
天擦黑的时候周茉来了,一手抱着半个西瓜、一手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头髮挽成丸子,笑起来眯着眼。
「张晨星我跟你说,今天我妈炖这排骨绝了。」
两个人坐在小院子里,一张小矮桌,两个小竹凳,面对面吃饭。
南方小城夏夜潮热,不出片刻衣服就贴在身上。周茉指尖捏起张晨星T恤:「看你瘦的。要不是胸前还有那点可怜肉,真以为你是男生呢!」
「多吃点肉!」周茉把最后两块排骨夹到张晨星碗里,连带着肉汤倒进去:「我妈说了:肉汤拌饭,长肉快!」
张晨星低头吃饭,顺手将汗湿的齐耳短髮捋到耳后,露出未被晒黑的那一小???块肌肤。
周茉恍惚以为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年,少年短髮、寡言、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像是要跟这个世界激烈交手。
是在张晨星妈妈走后的某一天,消失了几天的张晨星终于出现,黝黑厚重的马尾不见了,一个透着青色的圆脑袋,她自己剃了光头,仿佛心灵经历一场圆寂。没人敢多看、亦没人敢多言,只背后偷偷议论:「怕是要出事了。」张晨星没出任何事,只是她的头髮再也没长过。现在的长度已经是过去八年最长的一次。
「我明天一早走,书店託付给了马爷爷。」张晨星送周茉出门,把立在外面的二手车给她:「带走。」
周茉深知张晨星好意。她从来话不多,像跟所有人不熟,关心一个人也不太明显,甚至不会将好话说出来,比如:那么热的天你抱着西瓜和排骨,太累了,用这个方便很多。
她从来不说。
周茉假意拥抱她,果然人还没贴上,就被她的手拦住:「再见。」
「再见就再见。」周茉嘟囔一句,拉着小车走了。
小车轱辘在石板路上发出声响,响动穿透悠长夏夜,张晨星一直站在那,直到周茉推开家门,才转身回去。
从门里上一把生锈的老锁,穿过书店,回到院中。
皓月当空,形单影隻。
张晨星抬头看了会儿月亮,终于是回到书案前,拿起那本旧书,细细翻看。
她做旧书修復,先把每一页的内容通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