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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昀将视线缓缓投向那得意洋洋的公子身上。

那人身着一身团领黛色长衫,鼻尖眼长,身形虚胖,显然是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他手中也摇着摺扇,扇面是徐大家的临江仙,笔触细腻,深浅得宜,是真迹。一扇,至少五百两银子。

李昀眸光微垂。

兵部,倒是油水颇丰。

区区一介掌驿站的掌固,便能养得起这般挥金如土的败家兄弟。

只听得那人笑盈盈地继续说:「全承启都知道,摄政王纵情声色,又酗酒导致身体虚弱,罢朝是常有的事。」

「不,不可能。」一个老头子颤巍巍地扶着船桅杆,声音沧桑道,「裴大帅算无遗策,百战百胜,怎么可能身体虚弱?」

「那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老头不懂就别说话。」那公子哥白了他一眼,「前几日,我从衙门买了邸报才知道,北疆的战事胶着,多亏了林副总兵神机妙算,大败兰泞敌军。河安没裴总兵,也一样能打胜仗。」

老头儿还想说什么,却被那公子身边的小厮不耐烦地推了一把。

那老人一下子没站稳,摔了拐杖便扑在了地上,随着客船水波一上一下地摇晃,挣扎了几下,就是没能站起来。

李昀合上手中的摺扇,悄然走到老者的身边,将那瘸了一条腿的老人扶了起来。

那公子哥没理会这等微末细节,继续吐沫横飞:「我说到哪了?对,大败敌军。但漕运不好走啊,军粮运不过去。摄政王选择在此时罢朝,肯定是不想管了。他一贯如此。不管是北疆战事吃急的时候,还是流民暴动的时候。大庆啊,就要毁在这等尸位素餐的官员手里。」

李昀扶着老者,从那层层人群中走了出来。

「老人家,没事吧?」他温声问道。

「没事,没事。」老人家擦了一把汗,拄着拐杖,唉声嘆气道,「老了,确实是不知道现在大庆是什么样了。」

「老人家一个人?」

「啊,不是。」老者怔了怔,「小老儿是要去探望儿子。」

说起自己的儿子,老者笑得皱纹爬上眼尾,没有方才的狼狈,只有欣慰与淡淡的担忧,抬手擦了一把汗,姜黄色短褐的宽鬆袖口滑了下来。

李昀视线缓缓垂在那垂暮老者的干瘦手臂上,看清了藏在袖中的斑驳浅淡火药炸痕,忽得转了话头:「世人遵裴王为摄政王,也有人称其军职总兵。老人家却称摄政王为军帅,莫非,曾在河安从军?老人家,是军户?」

那老者被说中拼死藏起的过往,大惊,藏起手臂上的层层伤疤,推了一把李昀的肩,一瘸一拐地想要逃走。

李昀没去追,看着踉跄逃走的老者,眸光微敛。

向武短褐马褂,五短身材,本来在旁边专心啃桃子,见李昀被推搡,小圆眼睛一瞪,两步上前,小心扶着李昀的肩膀,左看右看,惊慌道:「公子,你有没有受伤?」

李昀摇摇头,轻道:「没事。」

祖上军户,世代军户,非死不得出。

只有残疾、死亡,才能逃脱世袭军户的锁链。

大庆几十万军户,死得死,逃得逃,现在也只有几万了。

军户出走逃亡,兵卒不足,守疆也变得困难起来。

李昀想起战事,便不由得想起那身披火红披风,铠甲铮亮的少年将军,得胜回承启时,那挽弓提刀策烈马的笑眼风流。

五年未见,山高水长,不够斩断年少妄念,亦磨不去心上对那人的怨。

他呼吸变得急促,日光映得他有些眩晕。

「公子?」

李昀被一声呼唤叫醒,他掌心浅浅冒了一层细密冷汗,他攥紧拳,将那怨怼,不甘,还有那本就不该有的妄想都藏了起来。

他失态了。

客船终于缓缓而行,经过重铁高闸,途径码头停留的几艘运粮军船,缓缓在边角淤沙地靠了岸。

向文向武左右扶着李昀下船,而他刚踏上陆地,那脚下摆盪虚空的感觉立刻消散无形。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抬眼望着码头上高悬的『望台』二字,历经百年,已经涤满风霜,边角残缺。

这是太祖游历此地亲笔所题,字体里仍有以武定山河的傲然雄壮,气吞九霄。

「主子,先去客栈休息?」向文替李昀擦了擦额角的汗。

「不急。」李昀看着那高大的运粮船,忽得皱了皱眉,「我们去那边看看。」

漕船开闸验粮,船工将米粮一筐筐移至仓库中。

一绯衣总漕官坐在圈椅上,头顶架着遮阳棚,手中拿着一茶盏,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品茗赏景。

满脸麻子的小吏鞍前马后地跑,谄媚地点头哈腰:「禀沙大人,今日的过江盘费已经收齐了。这批船是来自淮源府的漕船,听说上面催秋税催得急,便加塞进来。这是孝敬您的茶水钱。」

小吏当然没有蠢到当众拿出几张银票来甩,不过就算当真众目睽睽之下收了银票,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沙平海受了荫萌,担着丰华伯的名头,又凭藉这个关係攀上了汇同漕运总督、文林王申行的大腿,自然是风光无限,又不必想着担责任。

沙平海接过小吏手中捧着的红木匣子,用指尖拨开匣口,捏了捏银票厚度,拿腔捏调地『嗯』了一声,挥挥手,让验粮的官员停了手:「行了,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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