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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驿丞从院门走了出来,没去继续驱逐那安静喝酒的船工,反而走到了马棚旁,抬手拍了拍那骨瘦如柴的马,无声嘆了口气。

忽然,一坨温热的马粪直接拍上了段鹤的后脑,顺着脖颈,一直滑进了他的青色公服直领内,黏腻而腐臭。

他顶着马粪转身,看见了满眼通红的垂髫稚儿,衣衫破旧,脸上骯脏,手上还沾着马粪的土黄骯脏,却丝毫不畏惧,指着段鹤的脑袋大吼大叫:「狗官!」

远远的,一个黄布麻巾包头的妇人顶风冒雨惊慌失措地跑来,一把将那稚儿抱进怀里,按着她的脑袋,直接将她按着跪在了地上,身体簌簌发抖:「大人饶命,小女天生心智不全,冒犯了大人,民妇罪该万死。」

小孩儿剧烈挣扎,小短手脏兮兮地要去抓段鹤的衣角,着急道:「娘,娘,家里没钱了,你怎么把钱给他?你,是不是要像卖了姐姐一样,再把我卖了?!」

妇人气急败坏地抬手给了那小丫头一巴掌。

那丫头重重地摔在泥坑里,呆怔了半晌,盯着那兀自磕头求饶的母亲,忽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要弟弟,不要我和姐姐,我想打这个狗官,你反而打我。娘,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段鹤抹了一把脖颈后的马粪,目色沉静到麻木,没去理会这一对母女的疯狂行径,只差手下驿卒将他们远远地赶走,不许他们再踏进这驿站周边半步。

船工见没了热闹可看,又端起酒钵喝酒。

这种贩儿卖女,在大庆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血泪不值钱,人命更低贱。这等人间惨事,最终也只能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无奈嘆息或是八卦资谈。

李昀摇了摇头,神色怔怔。

裴醉抬手喝了一口酒,看着暴雨倾盆,亦是垂首不语。

大雨又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天空中厚重的阴云才缓缓散去,露出被夕阳染红的天边。

远处码头上停泊的粮船传来隐约不断的鼓声,三促两缓,反覆迴荡在空旷的歇脚驿上空。

船工此起彼伏地嘆着气,撂下手中的酒钵,三两成群结对地向船上走。

李昀刻意走得很慢,渐渐地落在人潮后面。

「不想走?」裴醉在他耳边低笑。

李昀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最多不过十日。」裴醉替他擦了擦鼻尖的灰尘,「我在承启等着梁王殿下归朝。」

「你一个人?」李昀蹙了蹙眉,「一个暗卫也不带?」

「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放手去做其他事。」裴醉声音含笑,「元晦应该是最懂这个道理的人,不是吗?」

李昀抬眼,双唇轻启:「忘归,裴家拳法,可以用来打裴家人吗?」

裴醉刚想开口,腰间便被砸了轻飘飘的一掌。

李昀收回了微颤的手掌,抿着唇,破釜沉舟地扑进裴醉的怀里,极轻地抱了他一下。

「保重。」

李昀藏起眼中的眷恋,转身便走,绝不拖泥带水。

「真是。」裴醉眼帘一舒,眸中藏着淡淡的不舍与温情,「世上难得一知己,虽死无憾。」

他看着李昀没入人群的背影,转身看向那驿站大门,正要提步向外走,却看见段鹤从门中出来,从差役手中接过一封信函,半晌,神色复杂地朝着离岸的方向走去。

裴醉蹙了蹙眉。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白釉瓷瓶,正要倒出药丸来,却在里面发现一张攒成一团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

『殿下你怎么可以把那瓶都吃完这是毒药啊啊不是糖豆啊啊殿下我发誓这是最后一瓶了你吃完就没了所以悠着点吃!!!』

方宁唠唠叨叨的身影出现在裴醉的脑海里,吵吵闹闹的。

他笑了笑,将纸条攥进掌心,塞了一丸药入口,捏紧腰间的雁翎刀,快步朝着段鹤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37章 危局(一)

段鹤一路心事重重,黑色长靴净朝着水坑里踩,黄泥印子飞溅,染了满裤腿的泥,他却恍然不觉,一直闷头朝着驿站不远处的密林处走。

裴醉没跟太紧,只不时藏匿在粗壮的树干后,远远地跟着。

森林中停置了一辆木板车,上面放了一个厚重的铁皮箱子。褐黑外壳裹着铜锁,被夕阳映照得微微生光,在穿林风声中,岿然不动。

段鹤脚步缓慢,一步步走向那马车,缓缓伸手,将那铁箱的锁扣打开。

咔嚓一声。

铁箱的盖子慢慢开了。

裴醉眸光一震。

摞得整整齐齐的足两纹银。

夕阳余烬染红了那如山的白银,比血更红。

段鹤站在那箱白银前,呆怔地垂手站了片刻。

他缓缓从铁箱中取出一枚银元宝,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呵。」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似愠怒似解脱,半晌,终于将那元宝放回摞得整齐的铁箱,双手握着那木板车的扶手,自嘲地笑了。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木板吱呀作响,银元宝互相碰撞的声音清脆动听,可段鹤表情却不见喜色。

那人疲惫而孤单地用力拉着车,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朝着驿站的方向踽踽独行。

裴醉盯着那木箱侧面角落里的刻印,圆形木刻当刻写着『开冀』二字,明显是官银。

可是各地驿站的驿丞该从当地百姓手中收取税银,而并非朝廷发的官饷,自然也不可能收到官银,还是如此一大笔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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