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递给李昀,低声道:「拿这个作引线,炸了御史十三道;再用宋之远杜卓一案,炸了三司。」
李昀视线极快地掠过纸上的凌乱墨痕,抿了抿唇,眼帘一展,将视线落在那无声流泪的徐陵脸上。
他慢慢起身,上前,将那颗头颅仔细地包裹好,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那腐肉,他微微低头,甚至能看到那皮肉中隐藏着的幼虫卵。
他脸色不变,只珍重地将黑布兜交换于他手中:「本王会请长生官替郑知州清理遗容,让他安息。徐通判,你可愿,带着你大人的冤屈,与本王在金殿上与百官对峙?」
徐陵被噎了一下,抽泣哽在嗓子里,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脸色涨得通红。
他手卡着脖子,努力地憋出两个字:「百官?」
裴醉撑着额角,唇边笑意慵懒:「怕了?」
「不怕!」徐陵抱着那颗头颅,抹了一把纵横泪,一身豪气胆色壮,「我只怕,声音不够大,说得不够好,说不出我家大人的心里话,让大人在九泉下还要骂我不学无术!」
裴醉颔首,扬了扬手:「带他下去休息吧,再给他准备一方上好的冰棺,让郑知州...安息。」
看着徐陵抱着那颗人头的蹒跚脚步,几人陷入了无言沉默。
「咳咳...」
裴醉压着咳嗽,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周明达斟了一盏茶,左手一转,递到了裴醉眼前。
「师父,这黄河水患,真的毫无办法吗?」裴醉接过茶盏,暖着手心里藏着的冷汗。
「难。」周明达吐了一个字。
李昀垂眼在奏章中,禀笔不语。
汛期雨量比往年要大上许多。
河流湍急。
洪水决堤。
治水。
李昀持笔沉吟,忽得抬眸,轻言道:「兄长,你可记得刑部大牢中的,谈侍郎?」
裴醉怔了怔:「谈怀?」
李昀淡笑:「正是,曾答应谈知府的事,此时也该兑现了。」
成帝十四年,黄河淤积。
谈侍郎前往淮阳实地考察,因势利导,提出『引水冲沙』一说。意在引淮水冲黄河底积淤的泥沙,疏通河道。
此举效果显着,堤坝积淤被清,能容下的水量变多,因此汛期即使雨水量大,也不易决堤。
但,淮水弱于黄河之水,淮水枯水期长,因此力度本就不够,又遇上当时几年大旱,丰水期水量依旧寥寥,因此堤坝前的泥沙更是反覆堆积。
成帝十五年,夏季暴雨。
黄河于淮阳堤坝决口,水淹淮阳一城。
房屋田地均被毁,宁卢死伤百姓逾近半数。
谈侍郎却坚持认为此举没错,立下保证,三年内,必将黄河治理好。他在淮阳治水三年,每日顶着唾骂,几乎将家财散尽,最后无奈上折,说非要等到雨量倍时,淤泥才通。
朝堂争议纷纷,认为谈怀此言乃是推脱,目的是为了要更多银财,中饱私囊。谈侍郎等了许久,只得一笔塞牙缝的银钱,直到最后,也没等来户部拖欠的工程银饷。
当地河工譁变,险些聚众起义。
盖家立刻弹劾谈怀治水管辖不利,引导舆论,迫使谈侍郎被诬陷下狱。
工部左侍郎空缺,自此,也被江南清林硬生生地插了一脚。
李昀垂眸,思索片刻,说道:「忘归,若真如谈侍郎所说,此时的暴雨正好是疏通漕运的好时机。」
裴醉点点头,转眼看向周明达,却见他自听到『谈怀』二字起,便有些出神。
「师父?」裴醉蹙眉。
「啊。」周明达回神,看着裴醉眼底的担忧,心里暖了暖,朝他随意扬扬手,「想找谈怀,得去大学士府走一趟。你别去了,为师去吧,王閒之他不敢随意动我。」
李昀疑惑抬眼,眉心微蹙:「为何...要去寻老师?」
「当时谈怀被司礼监害得差点死在里面,是王閒之那个老...」周明达话说了一半,看着李昀温文的面孔,又吞了回去,「是你老师将他带了出来。只是,后来便没听说过他再插手治水的事了。」
裴醉眉峰微挑。
「原来,王首辅竟还有如此心善的一面?」
周明达鄙夷地摆了摆手:「不可能。」
裴醉认同点头,李昀无可奈何地扶额垂眸低笑。
「老师他...」
「好了。」裴醉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他扬唇微笑,「不说你老师的坏话了,要不然,元晦该生气了。」
李昀摇摇头:「人非圣贤,老师也总会行将岔路。」
他的视线落在裴醉的心口,呼吸顿了顿,又轻声道:「而有些错事,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李昀缓缓起身,朝着周明达行了一礼:「先生不必去,此事我来解决,定能说服谈侍郎再重启治水一事。」
说完要走,可右手却被裴醉轻轻牵住。
自掌心传来的力度很温柔,让李昀冷硬的脚步顿了一顿。
「等等。」
裴醉慵懒温和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李昀微怔,垂眼只看见裴醉取了一张湿帕,仔仔细细地替他擦着指尖和指缝,那额前的碎发细微地晃动着,将那双微挑凤眸里的温柔遮得若隐若现。
「那么爱干净,碰了尸块,连手都不洗?」裴醉撑着桌子起身,用指节微微叩了一下李昀的前额,「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