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站在远处,虽身骨瘦弱,可随意冷睥一眼,那带着威慑的清冷目光让为首的青壮年立刻闭上了嘴。
有了梁王这座安定大山,再加上校尉吆五喝六的怒吼,一度混乱的场面也渐渐平息。
校尉摸了一把汗,后知后觉地明白,此事并不轻鬆。
后方人手不多,伤患百姓已经多过留守军士。
若真的因为米粮分配不均而引起哗乱,一时还真的难以镇压。
他心有余悸地望向安然站在原地的李昀,终于明白了梁王殿下为何非要出来。
虽然他没有说一句话,可单单站在那里,便是一个保证,也是一道威慑。
校尉转身走到李昀身边,佩服地拱手说道:「殿下英明。」
「去查,这争端的原委。这件事...」
李昀倏地咬紧了下唇,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
肋下仿佛有火在烧,可皮肤却冷得像冰窖一般,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没能忍住喉头的酸痒,闷咳了一声。
「殿下...」
「噤声。」
李昀惨白的右手从狐裘的两襟缝隙中伸了进去,用手掌抵着灼烧的臟腑,接着,一点点地深深陷了进去。
他的呼吸微弱,冷汗密密麻麻地浸满侧脸,在冬日黯淡的日光映射下,仿佛镶了一层碎晶。
李昀勉强掀了眼帘,用嘶哑虚弱的声音朝着校尉说道:「立刻去查。」
方宁在营帐里没能找到李昀,转了一大圈,找到了擅自出帐吹风的梁王殿下。
他有些恍惚。
为什么殿下和忘归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可是行事风格简直如出一辙?连不遵医嘱这一条,都一模一样。
他蹬蹬蹬地跑了过去,赶紧把手里还没凉透的药递了过去。
「殿下,寒疫便是寒气入体下行入侵经脉肺腑,你这样吹冷风,会加重病情的。」
李昀紧紧攥着青袍的右手慢慢鬆开,柔顺的青色衣料上留下了隐约的褶皱,与他身上明洁纯净的气韵完全不符。方宁的爪子蠢蠢欲动,忍不住想要替他抚平那皱皱巴巴的绸缎布料,结果,被李昀温温柔柔的一句话打得手一抖,猛然抬头。
「方公子,依你判断,我还能撑几日?」
「草民...是哑巴!!」
方宁谨记,说话不如闭嘴的道理。他双手拼命压着脸上的方巾,梗着脖子不敢说话。
可他真的好委屈。
怎么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难道他长得这么像阎王吗?
李昀没有非要问出一个答案来,却从方宁委屈的表情里读出了几分怜悯。他弯了清秀的眉眼,抬手慢慢地接过那碗,可袖口里藏着的红疹却如同火光,灼伤了百姓的眼睛。
那为首的青壮年像是发了疯一般地,指着李昀手腕上的红痕,失声尖叫:「梁王不是来处理寒疫的,他是得了寒疫,被丢在这里的!」
那一声尖叫如同巨石如水,惊起滔天波浪。
本就人心惶惶的百姓,更是觉得自己被无情地抛下。
不是没有过先例。
为了阻止疫病四散而圈村烧村屠村的,都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官僚。为了保住他们的妻妾儿女,才要牺牲他们这等草民贱命。
凭什么?!
愤怒在他们血液中自由奔腾,点燃了他们心底的所有不平。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不由得想起了他们手中被剥夺的钱财土地、和连年摧残他们生活的暴政。还有,他们本可以在家中安心养病,却被士兵押进了这伤兵残所,与他们圈禁在一起等死。
凭什么?!
他们无声地凝望着李昀,仿佛那就是罪恶的来源。
如今,那曾高高在上的李家血脉,被疫病拉下了神坛,与平民站在了同一处泥沼里,这落差让百姓多年敢怒不敢言的憋闷,终于借着寒疫的东风,引火燎原,群情激愤如炸了膛的炉灶。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校尉立刻将门口守卫的士兵调入内营,用钢刀铁剑指着那群手无寸铁,却红了眼的百姓。
他将李昀护在身后,咬着牙说道:「殿下,暂且避一避。」
李昀将苍白的手搭在校尉的侧臂,极缓慢地站在了那躁动不安的百姓面前。
青衣白袍,随风而起,那清贵里夹着两分渺然出尘清雅,直脊而立,让人不敢直视。
「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冷然睥睨一眼,声音清冷而威严。
百姓用沉默到令人心悸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李昀看。
在蚂蚁吞噬大象前,也是这般静默的倾轧。
他们虽弱小,可求生执念,比任何人都要更强。
李昀与他们的目光相接,片刻,轻轻挽起衣袍。
那手腕上的红痕狰狞地闯入百姓的眼底。
宛若被宣判了死刑一般,百姓们无助绝望而悲愤的情绪,无声地蔓延在整个营地间。
「这不是寒疫。」
李昀冷冽的视线扫过那为首的青年,声音微哑却不容置疑。
先是齐刷刷的静默,復而炸开了锅。
「这不是寒疫是什么?」
「这又是为了骗我们去死的新招数吗?」
「我的命好苦...我家里有老有小,我不能死啊...」
面对百姓的哭天抢地,李昀只是淡淡地重复着。
「本王说,这不只是寒疫,更是敌军的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