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她此刻为什么这么难过的原因。
她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当年那个小小少年的处境，家庭惨遭剧变，生活中的一切都开始因此变得不一样, 或许在学校会被同龄的小朋友嘲笑, 在家中母亲整日郁郁寡欢，就连最疼自己的爷爷也处在和母亲的不对付里, 从而忽略自己……
在最脆弱的年纪，失去依赖的权力。
一个人走在一片空白里，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空荡荡。
何缈想都不敢想。
她把眼眶里的湿润倒逼回去，毛茸茸的脑袋在林素梅的膝盖上轻轻蹭了蹭。
林素梅挠了挠她的脑袋瓜：「各人有各人的悲喜与际遇，奶奶知道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这就够了。」
「是因为我平时很乖么？」
「乖倒是乖。」林素梅说，「但乖也不是作为好孩子的唯一标准，你看小斜，我看他第一眼，就不觉得他乖，但这并不影响奶奶喜欢他。」
何缈似懂非懂，下巴在林素梅的膝盖上啄了几下。
「你们这个年纪，喜和悲都是大起大落的，张扬一点，多有意思。闷在心里头，憋一脸痱子么？」林素梅果然正经不了太久，画风转眼就变，「也就是你基因好，皮肤能扛，不然就奶奶看啊，你这性子，能给自己憋成一颗麻球。」
何缈倒逼回去的眼泪差点给它笑出来。
林素梅浑然不觉自己讲了什么好笑的话，话匣子越打越开：「你妈妈的事情发生后，你重返学校，老师们对你的评价都不一样了，你还记得么？」
「有么？」可能是中途休学的那一年，足以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那个重启后的自己，甚至，她都感觉不到自己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以前你爸你妈工作忙，我又要照顾你爷爷，对你多少有些疏于照顾，但那个时候的你啊，虽然没有多外向，可见人就是一副笑相，能笑到人心坎里去，嘴也甜，大人们一见到你，就觉得欢喜。」
额。
何缈存疑：「我现在见人也没有苦瓜脸吧？」
林素梅「嘁」道：「你就是占了长相的便宜，看着乖，讨喜。背地里你知道人家怎么和奶奶说么？你知道从你四年级开始，老师们怎么说么？」
「看着笑脸盈盈的，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家小孩，心思深。这么说的，知道么？都这么说的。」林素梅越说越不平静。
何缈：「我觉得他们在骂人。」
林素梅：「啊？」
「他们说我『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
林素梅愣了下，削她：「奶奶在这和你掏心掏肺，你和我讲笑话。」
何缈嘀咕：「你讲笑话的时候，可没这么觉得。」
「你叽叽咕咕啥呢？」
「没啥。」
「毕竟是小孩，大家也不会觉得这孩子有什么地方不好，说白了，就是说你早熟，小小年纪，就给人那么重的距离感。奶奶听了，面上和人解释说你懂事早，其实心里难受着呢。」林素梅低头釐清着手上被自己缠乱了好几针的线，声音轻慢了些，「说到这个，奶奶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过，小斜就和你完全不一样。听老陈说，小斜小时候成绩特别好，家里一整面墙上，贴的都是他的奖状，一到家长会，他就要作为班级榜样向全体家长发言，是个每天被老师们夸上天的学习小标杆。」
何缈想到陈斜那除了数学以外不忍直视的分数，想到他对待学习的那个散漫劲儿，实在是无法把他和学习标杆划等号。
即便她直觉奶奶在铺垫着什么，还是没忍住插科打诨一句：「我们班李小侯上小学的时候，也经常拿校三好，而且门门都考满分。」
林素梅：「你想说什么？」
「他现在是我们班倒三。」
「……」林素梅深吸一口气，问道，「为什么是倒三？」
「因为倒一是陈斜，倒二是谭……」
何缈话还没说完，被林素梅用顶针敲了下头：「那你们班李小侯三岁的时候能背一百首唐诗么？」
何缈：「……」
「能背诵π小数点后一百位么？」
何缈：「……」
「不能吧。」林素梅说，「小斜可以。」
何缈心说奶奶你为什么要露出这种满脸骄傲的表情？？？我是被你抱错回家的假孙女么？？？
而且李小侯也不一定不能吧，她只是不知道所以不答话而已。
于是她弱弱地接了句：「我小时候可以么？」
林素梅用一种「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看着她：「你小时候笨死了，三岁之前会说的话，每句超不过5个字，你还想背古诗呢，那得从李白的坟墓里给你挖出一篇四言绝句来，倒是还有点可能。」
何缈：「……」
她可能是真的问了句鬼话。
不，她可能真的是被抱错的假孙女。
「听起来很戏剧吧？知道什么叫做别人家的小孩了吧？」林素梅说，「过太久了，如果不是今天和你说起这些，我都忘了，十多年前，我们何、程两村十里八乡的，都羡慕死老陈家了，儿子娶了漂亮媳妇，又生了天才孙子，都说他们家洪福齐天，今后要往高处走。」
说到这儿，林素梅停了下来。
夜里太静，何缈听到她喉头深处压下去一声极轻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