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岁时曾大病一场,差点就一命呜呼,锁是太奶奶为他求的,从小不离身。也许是因为他自出生便体弱多病,这么多个孙儿,太奶奶似乎是最疼他。常常抱着他坐在摇椅上一整天都不撒手,还总偷偷往他口袋里塞几颗蜜饯麦丽素,朝他挤挤眼,伸一根食指,嘘。
太奶奶总爱在他耳边叨叨:庚儿啊,你要长命百岁。
也不知是不是太奶奶念得多了神明也烦了,在他小学时身体突然就好了起来,一来也没病没痛的。太奶奶说,我们家上上下下都是扎纸匠,做的都是积阴德的事,是有福报的。
将来有没有福报长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他人不一样。
他能记得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他记得每一个人,和他们说过的每一段对话。每日走在大街上抬头看周围,树上的每一片叶子、草丛里的每一朵花仿佛都是鲜活的,因为他能清晰记得它们前一天生长的那个剎那,还有前前一天,上一周……
一开始他以为大家和自己都一样,直到小学时去动物园秋游,小朋友们回到家都会写「我看到了凶猛的大狮子,可爱的大熊猫」,只有他,凭记忆把动物园的导览地图画了下来;做语文的阅读理解,小朋友会把关键词提炼成「谁在何时何地干什么」,只有他,在老师提问时站起来,一字不漏把整篇文章背诵出来。
他看过的、听过的事,便再也没办法去除了。
这是天才的福利吗?不是的,他打小成绩奇差无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脑海裏海量的信息,那些画面、文字、声音如同不守规矩乱窜的精灵,把他的脑子撞得支离破碎,完全没有办法拼凑成完整的答案;又如洪水猛兽,不征询意见便在每一个透光的缝隙灌进来,在狭小的记忆空间里挤成一坨坨狰狞的面孔。
他会不会因此而非常受欢迎?恰恰相反。小朋友们要么对他避之不及,要么起鬨取笑:顾长庚家里都是阴间使者,顾长庚是个鬼怪,鬼怪!
于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再不想接触这个世界,也不想张口说话。这样便没有任何信息输入脑子里,也没有任何输出可供嘲笑。
直到后来,他非常幸运地遇到几位恩人。一位是李医生,一位是中学的学姐。前者告诉他,没事的,你只是生病了,这个病叫「超忆症」,有点罕见,我跟你一起面对他。后者跟他讲,你试试想像在脑子里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四面墙都是书柜,你把不同的信息分门别类放进去整理好,需要用的时候再去到对应的那一格抽屉去取。
他终于有点开心,原来自己不是鬼怪。
而脑海里那些乱窜的精灵从此仿佛真的纷纷有了归宿,乖乖被驯服。
关上回忆的匣子,顾长庚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可是他记得今晚6点约了那位学姐,以及明天要去李医生那里复诊。
以及待会,有人过来。
再看看手机,才七点一刻。
时间真慢。
摁下通讯录,拨通电话。
「土豆,今天过来纸扎坊。」
涂陡踢着个人字拖不情不愿地来到怀远纸扎的时候,看见夏焰正和顾玥坐在前院聊天。他敏感的天线一下子竖起来,觉得顾长庚这小子叫他来准没什么好事。
「土豆哥,都几点了,你可来了。」顾玥朝他眨巴眨巴眼睛,等着看戏。
「啥啊,这才9点啊,你哥今天吃错药啊?」
「我哥说了,你请的佛,麻烦你自己请回去。」
「你是?」涂陡眯了眯眼,突然恍然大悟,「那个……买卖不成仁义在?」
「你好,我是夏焰。」
「等下……你不要给我自我介绍,我什么都听不见,」他连连摆手,唯恐惹事上身,「老顾说了不接就是不接,你求我也没用的,你走吧,快走。」
「喂,你怎么赶我家客人。」顾玥不满瞪他。
一个修长的身影拨开帘子探出来,淡淡说了一句:「进来吧。」
对着夏焰说的。
她起身,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吶吶吶,是你哥自己叫她进去的哈,不是我不请她走啊,」涂陡满脸纳闷,胳膊肘子碰了碰顾玥肩膀,「她来干嘛?是不是要挟你哥跟他们合作?」
「来做纸扎。」
「哦……啥?」他吃了一惊,好奇地问,「给谁啊?她家有丧?」
「给她自己。」
「哦……啥?!」
穿过里屋,原来还有一个后门,里头有个后院。圆轮状的开篾机倚在红砖墙边,旁边整齐摆放着开好的竹篾片。院子里摆了一些半成品,包括已经做好框的纸马,全身糊上了报纸,看上去有点滑稽。而旁白则竖着一个半人高的「精装样板房」,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纸扎的烘焙店。
「一个女儿订製给她爸爸的,」看她有点好奇,开口解释,「拥有一个蛋糕店是她爸爸的梦想。」
「哦。」她点点头,觉得是真精緻,连洗手池上的水龙头、甜品上的草莓、墙上的百叶窗都栩栩如生。「我那天看了个报导,法国曾经专门举办过一个叫『极乐天堂』的艺术展,上面展出了中国传统的纸扎灵厝和神像,外国人都在讚嘆,这种最终要付之一炬的艺术何其浪漫。」
顾长庚想说,不过是吸引眼球而已。而后想想,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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