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烈文看得出冯思安眼中迷茫,拍拍这才俊侠士的肩,嗟嘆道:
「他养你,不过是那时候生了慾念,以为能成个家了。所以安心吧,你能按本心而活,才是你爹真正心愿。你祖父当年也是这般期颐于你爹,但他到底背负太多,活不成这般。冯家早不在乎什么位高权重,功绩后继,他们侍的不是皇帝一人,而是江山,是万民。」
以为,能成个家?
「什么家?」
冯思安心头像是被人狠捏了一把,惶然与震骇如鸣钟震得四肢发麻,勉强押住莫名颤得厉害的心臟,惊惧地问道:
「难不成……可他都从未与我提起过半句,有关曾经……」
周烈文苦笑摇头,谅冯思安也是老大不小,今已成家立业,很多曾经忌讳的,封尘的旧事,是该见上些光了。
「那是他任其腐烂生疮,烂在心里,沤成脓水,释怀不了,便只得承其重而生。许是并非要瞒你至今,不过是说不出口,惧于重忆,也无从说起。思安吶,你说,你要他怎样亲口同你道出,说你本应有个完整的家,然他却被迫亲手执剑刺穿挚爱心臟,分寸不偏,把一切都化成镜花水月,泡影浮华。」
「什……」
冯思安终是觳觫退步,生了颤,从未如此失态惊恐,颤抖着被身后春惠握上手心,方得了勉强安慰。
他把妻的手再捏紧一分,像是噩梦惊魂,睁眼初醒后的患得患失。
「思安,你说你生得训蛇神赋?」周烈文搓上须髯,笑得深有其意。
「是,算不得训,是它们会听我令,侄儿也不知何解。难不成,周叔了解其间缘由?」
周烈文抬手,挑眉看向他脖子上那颗珠子。冯思安神色迷惑,随他指的方向,摸了摸那银笼内罩着的翠绿。
「你这青碧奇石,可知从何而来。」
「不知。不瞒周叔,侄子这些年来走过不少山水,遇奇石无数,倒也没个解释。反正打小就带戴着了,没在意太多。难不成,周叔知道?」
「他送你的。」周烈文道。
「并不是什么玉石珠宝,而是颗,千年蛇丹。爬蛇冷血,难通人性,它们哪是听你的话,那是在怕这颗珠子。」
三十年前。
益州总镇府入过一位天资过人,且飘逸宁人,风度翩翩的才子军师。
他掌棋局之势,整乱象,稳军心,一年不到,顶着污言秽语的风口浪尖,奠了如今益州盛世的根基,助年仅二十的小将将经历大劫,军心涣散绝望的益州军重整旗鼓,再树辉煌。
但他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他下到了皇城,推翻国政,清障铺路,助他的小将军拿回护国将军的名号,他将人间万事运筹帷幄,玩弄干坤,他算无遗策的,
给自己下了颗死棋。
落子 无悔。
周烈文负手而立,沉声怅远,恍恍间很难不回曾经风月。
「他是无憾了却身后事,却不想有人为他,靠着陈年旧忆,活了一辈子。」
「大抵这就是天命定数,福运不会平白砸到头上。人得到些什么,就会失去些什么,他获得的盛名越富,失去的,也该会是遗憾终身的东西。」
半月后。
天降大寒。
冯思安携妻踏上归程。
离益州之日,周烈文带三百铁甲站在城楼上替他送行,目送人影没于藏苍茫满天钟,愁思落了老将满身,把玄甲染成白的。
嘆一世蜉蝣,人生何苦,为难自己。
总镇府里那株红梅又开了。
红梅一年比一年的旺,一年比一年鲜艷,在雪地中燃了把火,烧得满院通红。
老将望红梅几许,忽地起身,急急唤下人进来。
「前些日离府的冯公子可还记得?追上去,带我的令!」
第63章 飞鸽
转眼间大半月过去,城西小宅里的两人住得还算安稳。
桂弘依旧是白瞎他那身根骨劲力,成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了喝,喝了睡,没心没肺,一副混吃等死的嘴脸。
这让画良之看着直闹挺——反观他这个天生忙碌命,屋子他扫,饭要他做,衣也是他浣……
倒不说委屈了,屋里那祖宗敞开抽匣任他掏金子,以前当官卖命都没现在来得钱多,偶尔望着那堆私房钱——
竟还觉得挺值,这日子挺好。
就是单纯觉得桂弘这么躺下去不是回事儿,老皇帝给他塞的金子总有败光的一天,到时候谁养得了他啊。
偏桂棠东还跟个鸡崽子似的,贴屁股跟着自己,哥烧饭?吃的什么呀。哥扫屋子?那我就站这儿看着。哥睡觉呀?那往里挪挪,我也睡。哥去茅厕啊,那我也……
「滚你娘的蛋!」
烦死了。
当娘都没这么操心的。
画良之一天光是翻白眼,都把那眼珠子拧得生疼。
但这种担忧持续到第十天的时候,他突然把嘴闭了。
眼见门外来了辆小马车,车上下来个披着袍的蒙面男人。
再就眼瞧着他从车上搬下个箱子,桂弘还特意出去跟人交谈嘱咐些什么似的,等回过头来,打开那箱子。
又是整箱崭新刺眼难以置信的银子。
「陛下这是……又派人来给你……」画良之神色惊呆道。
「我今儿想吃烤地瓜。」桂弘得意洋洋,伸手抓出块大的,抛给那木怔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