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如石马的大人忽地心急靠到墙上,双腿已然撑不住劲来——
再是溺水般大喘几口气,气息抖得要命,胸口好一块盘石压得他闷愤难捱……怎么奋力去捶都还喘不来气?
好憋啊,好——好憋,好憋,好憋,好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撑在墙上弯腰得剧烈咳嗽,激出的眼泪横淌,慌张翻身面墙撑住——
这是个什么滋味?喉间辣紧,鼻腔酸涩,五臟六腑全绞在一处,剧痛下撕得粉碎。
心疼。
心疼,心疼啊!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是什么……!
别疼了!
自小便做影斋杀手培养,五岁提剑,七岁被逼杀人,与其同期领进来的那批孩子,无不适在被肢解的尸体前呕吐大哭,唯他持刀呆立,赤足踩着血汤,手臂染得通红,无动于衷。
十四岁放逐地坛,在老首领逼迫下熬蛊似的杀了从小到大一併训练,互相鼓励,相依为命的几十个兄弟。
满是血臭的独身拖剑出来时,也没半分犹豫,抱歉过。
何为抱歉,何又为……痛心?
我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再到十六接掌泰煞谅与纣绝阴,一夜斩百人,清旧党,杀首领,腥风血雨尸骸如潮。
没尝过丝毫心疼滋味,没有良心不安,没有后悔。
甚至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该是个活人。
……可当下为何!
靳仪图重拳捶上墙去,看血从指缝里淌。
姑获他啊。
他是要全身而退的。
他昨晚本想全身而退,放一身仇恨,放下过去,试图将目光展向彼方,重归常人。
可……
我……
若那欲望与痛苦膨胀到难以忍受的话。
扼杀就是。
靳仪图在又一阵几乎是快断气的咳嗽后,赫地起身,凝眉理襟,淡若无事走了出去。
皇城西楚,入夜便是復苏,花红柳绿,不切实际的繁华浮夸,一掷千金,无数人将人生葬在其中,忘却身前身后。
当是身处天上人间,或许只是欲望交织成的罗剎地府。
——「漂亮!」
随满堂众人一声喝彩,皇城声名赫赫的太仆寺卿项家公子,桃容月肌,文武全才,相貌堂堂,倾全城男女孟浪之辈,
亦曾是难攀的帝侧臂膀,如今堂而皇之立于西楚七层塔楼上,张弓引箭,一隻响尾翎准确无误钉在一层堂间悬空木靶上。
公子青衫红袍,收弓斜倚栏杆,摇出玉扇,仰颈痛快吞下大口清酒。
再是眉眼带笑,睨向脚下蜂拥而至,振袖高呼的人群。
长箭正中木靶圆心,须臾后「嘭」一声炸开下面悬垂着的巨大木球,烟花般扬出满地铜板碎银。
好一个泼银成雨。
「——项公子慷慨!项公子慷慨!」
「——快捡!快快快!莫再挤了!滚开!明明是我先抓到的!」
西楚蜂巢一时间乱成马蜂窝,连维持纪律的小厮跟那巢中官儿都难抵诱惑,纷纷低头抢银子。
「项公子,好大的排场。」
南娇娇抱胸站在他身后一併看着,蓦地牵了嘴角一笑,意味深长道。
项穆清闻声偏了些头,玉扇摇得悠然,轻笑道:
「怎么,凭我,不正当如此。」
南娇娇嗤地掩口:「可惜,不如花在我身上。」
项穆清眉眼挑了味轻浮意,浅笑着把那美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也不见什么兴致,只道:「娇娇,取笔墨过来。」
第二日,素闻清雅文人,才高气清的项家公子,前禁军侯卫主动罢官后,公然出入烟柳之地西楚蜂巢,并是如何挥金如土,骄奢淫逸,酒醉之下豪笔一挥——
成名诗佳句,得流传市井,一字千金,竟引西楚小官儿竞相整抢,一夜,可是个混乱却又极致的热闹。
可是成了大好的新闻,皇城上下传了个遍。
人说他表里不一,衣冠禽兽。
又人说这才是文人气质,豪迈朗性,不拘小节,不重身外物。
没什么别的影响,反只惹那皇城少女落泪。
原来那风姿绰约的项家公子,当真只好男色,却仍纷纷聚于西楚之外,此番不是为了求爱,不过想亲眼一睹这流传中,千百年难遇的公子真容。
可是给那西楚还没到开门的时间,就热闹了个水泄不通。
于是第二夜,这位一日间站在皇城传言风口浪尖的公子,娟白衣飘然雅性,盘转鹤骨笛在股掌间,再步入西楚时。
已经有不少闻声而至的崇仰之人等在门外,就为一睹这诗画字绝成千古,武艺又可精湛至佐君,拿得起放得下的逍遥人一面,不乏追着求他买诗赐字。
有趣了,不用自己买酒,排队要敬他的人已经足够。
「项公子,您若是倦了,想去寻乐便说,枯燥呢不。」
南娇娇今日跪在他包房桌案下头,无聊研着磨,嘴里全是娇嗔那劲儿。要不是大敞领子里头,贴着嫩白的皮塞了厚厚一搭银票,怕是绝不会老实儿跪在这做什么书童的活。
「不枯。」
项穆清一口饮下对面长髯带痣的财主敬的酒,酒意上头,桃目湿淋淋地微眯着,媚然一笑,摊平纸,问:「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