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卫春元突然从师生团聚的美好画面里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姜苗并不是来支持部长的。
在诸多惨烈的叫骂声后,部长唯一的学生千里迢迢赶来邵京,竟不是来支持他,而是同样反对他的。
他想,他实在是想无可想。
「部长,我们该走了。」 他手握轮椅推手,试图将敬爱的部长解救出这一次的打击。
姜苗却死死拽住把手,接着把残酷的现实说下去:「老师,您不能假装不知道,这份文件的分量远比群众请愿书来得重很多。那些民间基地已经想要武器很久了,这些官方基地也不堪重负了。我们不可能一直握着军械库不放,就算您付出一切、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拖延时间也没有用,该来的终将会来。」
「左右他们看不穿您的用心良苦,根本不值得您继续毫无保留地付出。」
说着,她扬起故作轻鬆的笑容:「所以您不如就放下这些,跟我走吧。」
「今晚就走,带上师公、师母、还有婳婳,跟我去永安怎么样?」
她神色恳切,恳切中还暗藏着几分迫切,几分浓重的担忧,期盼得到老师的应答。
然而杜衡并没有看她。
他看前方鲜红的旗帜,看身旁散落的纸张。
看窗外瀰漫满天的粉紫晚霞,偏偏没有看向她。
——这个他年轻的、好心的、天真而又残忍的学生。
「你走吧。」 他说。
「老师!」 姜苗不肯走:「您就听我一句劝吧!」
卫春元暗暗拉着轮椅往后退,使眼色道:「姜苗,你先回去吧,部长累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杜部长今天受到的指责跟诅咒实在够多了,再也经不起你这个学生居高临下地指点了。
无奈姜苗充耳不闻。
她膝盖一低,几乎跪着往前挪了好几步:「老师,您明明清楚,您今天在会上的发言,会让您变成对外开放军械库的最大阻力!从您当众表态的那一刻起,但凡他们想要武器,他们想逼政府妥协,第一个要痛下杀手的目标就是您!您这样把自己活活变成一个枪靶的时候,想过师母和婳婳的感受吗?」
「如果他们非要枪械,那就给他们枪械吧!如果政府一定会倒,为什么您不就让它倒呢?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时代的车轮,它朝着我们滚来,没有人能阻止它,也几乎没有人能拖住它。有什么关係呢?反正我们已经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官方基地不是建起来了吗?您不是都做到极限了吗?何必再搭上一条命呢?」
姜苗越说越激动,杜衡闭上眼睛:「我让你走。」
卫春元也有些动怒:「别说了姜苗!你走吧!」
不,姜苗不走。
她非要救她的老师,非要喊醒这个固执的人。
「我求你醒醒吧老师!你知道我进来的时候都听到了什么吗?!」
「楼下那些人,他们在捡石头,他们到处问你家住址,甚至在讨论你家里有多少人,该用什么办法让她们替牺牲的烈士偿命!你做了那么多,他们一点都不感激你,不需要你,反而恨你!时代不同了不是吗?以前过时的政治註定要被淘汰,但我们只要活着,总能找到新的路,建立新的、适合当下国情的政权。」
她声音里含着哭腔,她发自内心地不明白:「眼看这座楼都快塌了,聪明人都计划着退,收拾东西准备跑,为什么就你还要死守在这里啊?难道你一定要陪着它死吗?你非要做下一个为国献身的吴澄心吗?但你和吴部长不一样,人民不接受你啊!就算你死了,他们只会说你畏罪自杀,罪有应得!这值得吗?!」
值得吗?
杜衡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压根没有想过。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实在太多太多,多到抽不出空去想这样空泛的话题。
他终是俯首看了姜苗一眼。
她的脸格外红,想必是赶路时晒伤了。
从前总嘀咕着要节食减肥的小女生,到底还是瘦下来了。
她今年25岁,只比他的亲生女儿大3岁。
他细细地打量她好久,而后他挣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走吧姜苗,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他不要她救,不要她的自作多情。
他这是把她狠狠地拒之门外,心软地给了她一条退路,却毅然斩断了自己的路。
姜苗含泪的眼慢慢黯下来,蜷缩着手指,站了起来。
「好。」 她低低应着,抹去眼泪:「我走。」
脚下的台阶有那么多,前进的道路是那么长,长得好似望不到尽头。
姜苗临走之前,终究忍不住回头道:「但是杜部长,您必须承认,时代变了,有些事是拦不住的。」
漫天粉紫的霞光,绚丽只维持了一会儿。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立刻吞没了杜衡,拉着他往下坠落。
时代变了……
好一个时代变了啊。
短短四个字,便足以抹杀他们为之倾尽的所有。
卫春元无声长嘆着,闭了闭眼。耳旁倏忽响起部长的声音:「春元,你看外面,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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