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没理他,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钟鎏站着的位置, 仿佛在心里估摸着距离一般,然后将自己臂上的长袖尽数挽起, 不消片刻,原本的长袖白裙就变成了干练利落的中袖。
小姑娘浑然不在意袖子裙摆上粘着的泥点, 紧了紧系在袖上的丝带, 然后微微往后退了几小步。
傅平见状, 面上神色不变, 眼里却掠过一抹异色。
下一瞬,方才还站在眼前的人影忽然一跃而起,不顾天寒地冻直直跳入了湖中。
原本寂静的院子里忽然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 惊起停落在树上的鸟儿。
原本斜斜支起来的腿猛地绷直,傅平一双眼紧紧盯着泛起水花的湖面。
钟毓在湖面上深吸一口气然后潜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冒出头,如此这般反反覆覆好几次。
就在傅平觉得是个人都应该受不住这种刺骨的寒, 皱起眉正准备将人从水里捞出来,一直潜在水下的钟毓终于冒了头。
她动作有些僵硬地往岸边划过来,不多时便游到了岸边, 双手撑着身体「哗啦」一声便上了岸。
直到看见她安然无恙上了岸,傅平这才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气。
他沉默看着小姑娘手里攥着的那枚玉坠子, 看着她努力拧着湿透了的衣裳,视线最终凝在她手臂露出来的皮肤上——
下水前还正常的胳膊早已经被冻得泛起青紫,甚至都不用细看就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此时此刻整个人都被冻得发抖。
明明训练天玄卫的时候,冻出青紫色是他见过的所有伤情中最轻的,可傅平就是觉得,此刻落入耳中的牙齿打颤声吵得让人心烦。
他背在身后的手蜷了又鬆开,然后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只丢下一句「房里燃着火炉」转身就走。
其实傅平的心里十分清楚。
他本可以在吓跑钟鎏主仆后便撒手不管的,在春香举着簪子试图救主的时候也大可以默不作声。
可不知为何,当他对上那一双异常冷静的眸子时,一切都变了。
于是他不仅多管閒事救了她,还多此一举说了「房内燃着火炉」。
甚至在明知道眼前人是钟延川刚认回来的女儿之后,也还是忍不住告诉她,宅院之内的任何事都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从那日过后一直到今时今日,傅平都清楚记得,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穿着刚从柜子里翻出来的一身天玄卫常服的钟毓,突然停下手里拧衣服的动作,十分认真地看着他。
「所以你认为今日我应该咽下这口气,来日再寻其他的机会使绊子。」
「而不是衝动掐住她的脖子,留下痕迹被人抓住把柄。」
「但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江佩瑜也有她的打算。」钟毓的眼神十分平静,丝毫看不出先前被钟鎏激怒时候的血色,「不论我是不是钟延川的女儿,也不论钟家有没有将我的名字添入宗谱,我都不屑于做他钟家的大小姐。」
「方才我那般衝动,并不是因为她言语之间侮辱我,也不是因为她提到了江佩瑜。」
钟毓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身侧矮几放着的玉坠上。
「她不该叫人偷走我的玉坠,也不该将它扔进湖里。」
「今日之事只是警告,我不怕她针对我,相反......」
说话之人的面上忽然扬起一抹十分奇怪的笑容,「我就是想要她看不惯我。」
......
一直到十三年后的今天,傅平都不明白当年钟毓为何会说出那番话。
但也正是因为那番话,让他一直都清楚,钟毓在钟家表现出来的所有样子全是装的。
她装胆小装病弱,装出一副上不得台面的胆怯模样只为让钟延川对她厌烦,装到被钟延川当成弃子丢出来替嫁。
甚至在嫁给岑鸢之后又装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在连山时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装出一副不记得他的名字,甚至连他们二人独处时也看不出往日相处之时的半点模样。
那双眼睛里没有他所熟悉的冷鸷,甚至连......
傅平拿着那张纸的手忽然用力,发出的声响惹得一旁不敢说话的车夫投来数次目光。
可就算她是装的......
傅平在心里不断想要逼迫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她的伪装。
但一个人写字的习惯不会变,即便是换了笔换了字形,惯爱在一句话后顿一个点的习惯也不可能改变。
那是当年教她写字时纠正过无数次,也纠正不过来的一个习惯。
想到记忆里的那个人因为他总是揪住句末一点不放而十分烦躁的面孔,傅平的视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扫过手里的那张纸。
每一句话后都没有熟悉的那一点。
而在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描摹过纸上字迹后的他十分确定,钟毓的字不是这个样子。
她从不曾看过兵书,更何谈能一口气画出军中常用的猛火灶图纸。
但自己手里拿着的纸是他亲眼看着她写的,白纸黑字作不得假。
就像钟毓在看向自己时完全不认识的眼神也作不得假一样。
她是她,但她好像又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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