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到底有多忽略这个长子,以至于再三会面,他却认不出来?
楚溪客有点生气了,又很心疼钟离东曦。
「鹿鸣。」
今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唇齿间缓缓吐出两个字。
「是我。」
楚溪客挺直脊樑,不想给父皇母后丢人,尤其是在这个满载着他们一家三口记忆的地方。
今上眯了眯眼:「见了朕,为何不跪?」
楚溪客不卑不亢道:「学生最近在太学修习礼仪,先生刚好说道,国朝学子面见君王无需行跪拜大礼,从前倒是有一种『蹈舞之礼』,如今人们觉得繁琐,便不大用了……陛下若想看,学生给您来一段?」
慢悠悠一段话,既讽刺了今上不懂礼仪,又暗指他上位后礼崩乐坏。楚溪客都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都想好了,如果今上真让他行蹈舞之礼,他就给他来一段某音跳大神版祭祀舞!
意外的是,今上似乎并不打算强求,反倒嗤笑一声:「这伶牙俐齿的劲头,果然跟你母亲很像。」
鹿鸣的母亲?
楚溪客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不对啊,他记得那位大舅母平时都不说话,总是沉着一张脸,小小的楚溪客都不敢靠近他。
很快,他就知道,今上说得根本不是鹿鸣的母亲,而是他的亲生母亲,鹿攸宁。
今上知道了他的身世!
一个老太监从后殿颤颤巍巍走出来,满是褶皱的眼皮缓缓掀开,盯在楚溪客那张泛白的脸上。不等楚溪客做出反应,对方枯瘦如老树根的手就突然抓过来,紧紧钳住他的手腕。
衣袖被撩起,手肘上面三寸处,有一个铜钱大的伤疤,时间已经很久了,疤痕浅淡几乎看不出来,楚溪客自己都没注意。
老太监却目露凶光,粗鲁地扯着楚溪客的胳膊,指给今上看:「就是他!那日摔下梅树的并非鹿家嫡子,而是小太子!」
尖细难听的嗓音在耳边炸响,一段久远的记忆被唤醒。
他三岁那年的一个午后,趁着宫女打盹儿,鹿鸣悄悄把他带出了寝殿。为了让他痛痛快快爬一次树,鹿鸣还和他换了衣裳,这样一来,即便被宫女发现也不会立即被揪回去。
「反正她们向来不在意我。」小小的鹿鸣这样说。
那时候,楚溪客也太小了,听不出这句话里隐含的抱怨和记恨。他反而很开心,觉得鹿家小表哥偶尔也不是那么坏。
然而,就在他刚刚爬上树的时候,宫墙那边突然伸过来一根又长又粗的杆子,头上还绑着尖锐的钩子,大概是想勾梅枝,却把他从树上捅了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疼痛、鹿鸣飞快跑走的背影,还有掌宫女官惊惧的脸……
再后面的事楚溪客不大记得了,因为他后来哭晕过去,只隐约听说母后责罚了那个偷睡的宫女,还有一个年年在宫中偷折梅花、高价卖到宫外的老太监。
此刻,看着眼前这张尖刻苍老的面孔,楚溪客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这个老太监是三皇子找来的。
自从上次,三皇子在楚溪客这里吃了瘪,就一直在暗中调查他。
也是巧了,前段时间有人送了一批东宫中的旧物用来讨好他,藉此暗示三皇子入主东宫指日可待,三皇子十分受用,但凡与储君相关的物件,都会亲自看一看。
然后,他就看到了鹿攸宁的画像。
正常情况下,前朝皇后的画像是不会轻易流入民间的。然而,那幅画中鹿攸宁穿的却不是皇后冕服,作画的也不是宫中画师,而是先帝亲笔绘製的一幅日常小像。
算是夫妻间的小情趣吧,因此鹿攸宁从未公开过,而是藏进了床头的百宝箱里。
宫变那日,鹿攸宁原本的计划是,把楚溪客和真正的鹿鸣一起託付给姜纾,还为他们安排了一队死士,会一路护送他们去秦州。
谁知,鹿鸣竟不信她,自己偷跑出去,还偷了她的百宝箱,他以为那个箱子里藏着金银珠宝,实际里面只有帝后之间的情诗、小像,还有楚溪客穿过的虎头鞋、戴过的小金锁……这些才是鹿攸宁最宝贝的东西。
那一夜,鹿攸宁为了寻回鹿鸣,几乎把身边的死士都派出去了,险些让姜纾和楚溪客无人护卫。好在,最后还是在一处失火的偏殿里把人给找到了,可是,鹿鸣却被大火毁了容貌。
后来,姜纾还是依照鹿攸宁的嘱託带着鹿鸣和楚溪客去了秦州。只是,为了不连累驻守在秦州的鹿家人,他没有停留多久,就带着楚溪客离开了。
至于那个百宝箱,小小的楚溪客认出那是母亲的东西,想过要回来,鹿鸣即使烧伤昏迷都死死抱着,不肯给他。
楚溪客是哭着离开秦州的。
再后来,鹿鸣醒了,发现百宝箱里竟是一堆「破烂」,便生气地丢进了水塘里。
这幅鹿攸宁的画像还是鹿家一个管事婆子好不容易才抢救下来的。
那位管事婆子在鹿攸宁入宫前侍奉过她,因此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人是鹿攸宁。她不敢还给鹿鸣,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又给毁了,因此便私藏了起来。
前不久,管事婆子生了重病,去世前叮嘱儿子那幅画像的底细,为的是让他好生保管,逢年过节给鹿攸宁上柱香。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家儿子早就染上了赌瘾,为了筹集赌资竟把鹿攸宁的画像给卖了,还四处吹嘘,这是前朝皇后的私像,世上仅此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