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赋》,是他早年做左佥都御使时,随都御史去地方上考察,船行大江之上,彼时的少年一腔豪情放肆直抒,便有了这篇《山川赋》。
现在看来,儘是些抒发豪情壮志的中二言论。
要若不是张衡水在场,裴俦简直想掩面遁逃了。
他心中连连叫苦,面上倒是丝毫不显,裴俦清了清嗓子,正想叫醒这位先生。
「老、老师?」
那人停了笔,却没有抬头,拿起那页宣纸吹了吹,晾至一旁,又展开一张新的。
「万钧来了,什么事?」
那周葛霎时一张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裴俦莞尔。
「老师,有、有客至。」
「谢祭酒,叨扰了。」张衡水率先开了口。
谢铭惊了惊,仓促起身见礼。
「张大人恕罪,下官、下官,唉,您知道的,下官一碰到这些个东西,便不知道今夕何夕了,大人您千万别见怪。」
张衡水笑笑,又宽慰了他几句。
谢铭招呼着周葛请张衡水一行人去茶室,身后那紧闭的门内骤然传来重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地,夹杂着争吵声。
谢铭沉了脸,又硬挤出几分笑容,朝张衡水道:「让大人见笑了,还请快快移步茶室吧。」
张衡水没有动,他在看裴俦。
自首辅死后,他这学生性情大变,说话做事有了自己的主意,二人一同行事时,他便习惯性看看裴俦会怎么做。
这种微妙的变化来得突然,但又似乎顺理成章。
裴俦离门最近,凝神听了一会儿里头的动静,扬起一张笑脸:「谢祭酒将这些闹事的学子关至一处,护得住他们一时,还能护得住一世吗?」
谢铭有些吃惊,他只当身后这人是张衡水的随行,便没多注意,他闻声仔细打量这人,看到那张与先首辅相似的面容,怔了怔。
他试探着叫道:「小裴大人?」
「下官裴小山,见过谢祭酒。」
谢铭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做了国子监的祭酒,便是天下学子的老师,他出身不好,官职不高,在朝堂之上也没什么发言权,眼看这些个心高气傲的学子们叫嚣着要去宫门前长跪,求景丰帝惩治杀害先首辅的凶手。
那能去吗?那是要命的大事!
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把人都关起来,能护一时是一时。
此时听了裴俦的话,谢铭也沉默了。
「一味逃避不是良久之策,祭酒这群学生今日能砸了辩文馆,明日怕是要砸了整个国子监。」
这是玩笑话,谢铭却听得心中发苦。
张衡水拍了拍他肩膀,道:「自章,我们不如进去,听听他们想说些什么?」
踌躇片刻,谢铭去开了辩文馆大门。
四人沿着台阶而下时,裴俦注意到,谢铭走路的姿势不太正常,似乎右腿有些跛?
周葛小心地搀着他,望了望谢铭右腿,默默地红了眼。
裴俦看在眼里,心中明了。
辩文馆实是一处辩论的好地方,馆内为环形制式,从外至里,从高至低俱设了坐榻,环形的中心位置,琴、棋、书、墨一应俱全。
方才被踢翻的,正是其中一方桌案,笔墨纸砚散了一地,一片狼藉。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为一个死人犯傻不值当』?他有名有姓,那是先首辅大人!你枉为卿大夫!」
「还有你们!」这人红着眼,浑身气到发抖,声音却振聋发聩,道:「你们别忘了,若不是先首辅,你们连国子监的大门都进不了,现在却躲在这些望族子弟后面作壁上观,尔等不配享朝廷俸禄,更不配称天子门生!」
被他揪住衣领的那个人也怒了,他道:「所以呢?证据呢?就因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你就能给一名一品武官定罪?真是可笑至极!」
「人证物证早已上呈大理寺,漆舆按下不动,你们不知为何吗!还不是那秦家一手遮天,漆舆他动不了!我等这才去宫门前请愿,求今上明察!」
这人虽怒气上头,脑子倒很清晰。
他对面那人不为所动,淡淡道:「枉费心机,你这是拉着所有同窗给你陪葬。」
「你!」
谢铭皱紧了眉头,倏然高声道:「够了!」
那名学子放开手中人,整理了衣襟,方才随着众学子行了弟子礼。
众学子齐声道:「见过祭酒。」
谢铭将张衡水请上前,道:「这位是礼部张尚书张大人。」
「见过尚书大人。」
张衡水曾为国子监司业,桃李满天下,国子监中不少博士助教都是他的学生,是以他常在国子监出现,众人倒也不以为奇。
谢铭将张衡水引到主座上,回身盯着那两人。
「石虎臣,梅映宵,上前来。」
谢铭叫的是方才起了衝突的两位学子,分别来自五大世家中的石家与梅家。
裴俦两手揣在袖子里,静静观摩。
这两位后台够硬啊,谁死都轮不到他们死,自然无所畏惧。
二人衣衫上都沾了墨,形容凌乱,站得倒是笔直,不卑不亢。
「你们将这辩文馆当作什么地方?武夫的跑马场吗?说动手便动手,我平时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二人不语。
谢铭继续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你们闹成这样,先首辅泉下有知,也会不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