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制诰!」苏轼怒了,「你非要如此吗?」
「非王某要如此,志不同则不相与谋,你既认为『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又认为『广取以给用,不如节用以廉取』,那王某与你也无甚好谈。」
他口中两则皆为苏轼策论中的观点,制科考试,苏轼以最高等入之,他的文章被当作范文流布传抄于世,王安石乃考官之一,只会比世人更早一步看见。
虽未点名,然即便是欧阳芾这样的局外人在观苏轼文章时,也很难不认为其中某些观点是在反驳王安石之前上书言事的内容。
苏轼道:「进策本为各陈观点,苏轼仅将所思所想写下,未尝刻意针对任何人,更无意针对制诰,苏轼笔下一字一句皆为国为民,发自肺腑,纵有得罪制诰之处,亦无愧于心。」
「自作聪明。」王安石冷道。
「夫君!」欧阳芾站了起来,这话未免太重,「子瞻不是自作聪明,是赤子之心,你不该这样说他。」
她一语,两人皆沉默了。苏轼难得将她视去,目光晦涩不明。
「为国为民这种话,留待你为官十载之后再言。」良久,王安石抛下一句,转身离去。
彻底闹僵了。
欧阳芾头疼不已,这时她倒有点庆幸苏辙没来,来了恐变成三个人吵。
她吩咐仆人将苏轼带来那盒蜜渍昌元梅放至王文筠屋中,之后自己空着两手前去找王安石。
「你还在生气么,夫君?」欧阳芾刻意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房间,一回房便轻手轻脚地踱至王安石身边,侧头探他的神情。
「适才去了哪?」王安石收拾着案上文书,问。
「在文筠屋里和雱儿玩了会儿。」欧阳芾答。
王安石便不言语了。
「你生我的气了吗?」
「为何生你的气。」
「没生我的气就好。」欧阳芾笑。
王安石看了她眼,后者继续弯起眼睛道:「介卿,我想起一件事。」
「何事?」
「听说你年轻时在扬州任上,韩琦先生正巧为扬州知州,你与他意见不合不在少数,某回争执,你说他如此做法乃是俗吏所为,韩先生便说——」
「说他韩琦便是一俗吏。」王安石接道,而后看着欧阳芾忍俊不禁的表情,不由无奈。
「当日韩先生看介卿,像不像今日介卿看子瞻?」
「你是将我与韩稚圭相类?」
欧阳芾摇头:「介卿与韩先生自然不同,但介卿昔日乃晚辈,正如今日子瞻为晚辈,长辈看晚辈,总有相同之处。」
「你想言甚么?」
「我是想言,介卿作为前辈,对后生不成熟之处应多宽容些。」
「那韩琦昔时所为,也非处处占理。」王安石反驳,见她笑吟吟望着自己,旋即才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
他抿唇不言,又听她道:「子瞻今岁也才二十多的年纪,和介卿当年一样年轻,又都是天纵英才,欲施展所学,有所作为,纵使阅历尚浅,或一时思想殊异,不意味着往后不会改变,介卿不喜欢这些战国文章,也不代表写战国文章的人便做不好官,不是么?」
王安石不置可否,却抬了眸道:「天纵英才?」
欧阳芾失笑,环住他腰身道:「我是在夸介卿呀,哪里是在夸子瞻。」
「......你倒是叫得亲近。」
「介卿,你该不会在吃子瞻的醋罢?」欧阳芾提起胆子试探问,继而便感到环住的身子僵了下,紧接着某人愈发抗拒地欲将她手臂扯下。
「我错了,我错了,我唤谁也没唤介卿亲密呀。」欧阳芾死抱着不撒手,王安石几下挣不开她,深深吐息两口,不再动作。
「子固哥哥很久以前便唤夫君『介卿』了,我也没嫉妒他呀。」欧阳芾自觉有理道。
王安石道:「你与他有何可嫉妒。」
欧阳芾啧啧:「那不一定。」
王安石:「......鬆手。」
欧阳芾乖乖放开手。王安石理了理皱褶的衣袍,见她还站着不走,道:「还有何事。」
「介卿,你若对子瞻有所期望,便同他好好说嘛。」
理衣袍的手停下,王安石漠道:「我非对他有所期望,但不喜轻薄之辈耳。」
欧阳芾悄然而笑。
「所以王先生便将你赶回来了?」
「话不投机,我自走的,」苏轼接过妻子王弗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又道,「真不知我作甚上门去拜望,倒不如学习子由,干脆不往,也省得落一顿羞辱。阿弗,你怎不事先劝住我?」
王弗笑道:「是你言王先生乃胸襟开阔之人,不会同你置气的。」
苏轼道:「我向来盲目自信,你也随我盲目自信么?」
王弗道:「如今见来,那位王先生确有些心高气傲,但也不似甚么坏人。」
「怎么说?」
「夫君不是言,他作为阁试考官之一,看了夫君那些反对他的观点,却也未刁难夫君,而是让夫君通过了么。」
「秘阁考官不止他一人,其余考官若皆赞同,单他一人反对也无用。」
王弗听着他因在气头上而嘴硬的话,也不反驳,笑了笑道:「其实我倒可以理解王先生。」
「你理解他?」苏轼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