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快半个月,因为他混血儿的罕见橄榄绿双眼,镇内的孩子甚至同龄人都在传他是妖怪。大人们也从不阻止,或维护他什么,反而愈发对他避而远之。
这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的。
陆景玉能平静接受这糟糕且遥遥无期的现状,理解外人对他的看法。
因为无论他到哪里,无论一开始周围的人对他多么友好体贴,最终都会因为他显露的异样,周围发生的怪事,而视他作洪水猛兽。
月杏镇多雨少晴,这时正值春季,常常会突然下起小雨持续数天。陆景玉翻找几遍书包,发现小姑今早给她摺迭伞不翼而飞。
他终于忍不住沉重嘆息。
又被它们偷走了。
两手空空淋着雨穿过复杂的街道,途径沿河的石桥,他看到伫立在河堤旁,小径底的祖屋。
除去特地换过的防盗门窗,屋子大部分保留着过去的模样,格局更是以前后院划分讲究朝向,装潢保留着七八十年前的古老风格,但木头被重新刷上防水漆,散发着不符环境的油漆味。
定在门前仰望大门上方,陆景玉愁得两条好看的眉毛像是打结,雨点变大仍迟迟不肯进去。
「景玉?」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震,他像在惊恐中犹豫了很久,才战战兢兢着转头看向来者。
那女人大约三四十岁,手持蓝伞穿着鲤鱼旗袍,五官精緻秀丽,身段婀娜多姿,韵味十足。
这正是他父亲的亲妹妹,他的小姑,陆千琴,如今是镇上公立学校内颇有声望的语文老师,专门教高中。
他小姑一家四口人,姑父董弘盛是跑长途送货物的司机,这两天不在家。
夫妻二人膝下有一双儿女,儿子董成毅比他大一岁岁六年级,处于小升初的关键期,放学比他晚。女儿董梓玥跟他同岁同班,但今晚她被好朋友邀请去过生日,刚下课就迫不及待地离开。
不过,就算没受邀请,他这位堂妹也是不会跟姑姑要求的那样,与他一起回家的。
感慨之余,陆景玉确认对方确实是自己小姑,暗自鬆了口气,点头应声。
「姑姑。」
「怎么不进去呢,是又忘带钥匙了吗?家里也没人?」
不愿作多解释,陆景玉只能默认并小声道歉。在一旁等对方开门。
身处水乡,家还靠近镇中最大的河流,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郁水汽扑面而来。但脸色刷白的陆景玉,还闻到了另一股浓郁作呕的恶臭。
晚饭由陆千琴精心准备,三菜一汤有鱼有肉,摆在素雅的青花瓷盘上,当真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作为家里唯一的帮手,陆景玉包揽端菜打饭的简单事。
餐厅与古朴素雅的厅堂相连,被百鸟屏风一分为二,唯有在散发木香的圆桌前沐浴暖光,陆景玉紧绷的神经才有片刻的鬆弛。
因此,他也敢在等待堂兄回家时,向姑姑提出他酝酿至今的请求。
「姑姑,那个······我想换个地方睡。」
陆千琴正在批改学生作业,握笔的手停顿片刻,放下后惊讶望来。
「怎么这么突然呢,景玉,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或者不喜欢姑姑帮你整理的地方吗?」
开口前的坚定决心此刻却因对方的神情动摇,慌乱的陆景玉不知如何继续。
这间祖屋分为前后院。
前院主屋只有两层,但房屋连走廊呈凹字型占据地基,面积足够大。
曾经供奉灵位的小祠堂转移到本地宗祠,装修成现在的客厅厨房,所以两侧楼梯往上,刚好四间房一浴室,给姑姑一家四口住。
而穿过栽满植株的中庭,是他所住的后院。
构造与前院主屋类似,但后来水管没铺好,导致二层左右靠近楼梯口的卧房,以及三层的阁楼都在装修师傅建议下暂时充当仓库。
他睡在二楼中间的卧室,采光好不泛潮,附有独卫。
若单看这些,是多么好的居住条件。
陆景玉终究不敌姑姑的担忧目光,低头改口。
「没,都挺好的,可能是、就是我还没睡习惯,晚上有点冷······嗯,就是有点冷。」
陆千琴恍然大悟,同时自责的起身说着,「原来是这样。最近雨季气温会下降不少,你之前在福瑞市住惯了可能没适应,是姑姑没想到。我给你拿层鸭绒被出来,一会儿帮你铺好。」
轻声道着谢,桌前魂不守舍的陆景玉又被叫住。
他姑姑在楼梯折返回来,靠着扶手望着他,笑容总有些小心翼翼。
「景玉啊,有什么需要或者想和姑姑说的,儘管开口。我们现在是一家人,知道了吗?」
忽然脸热鼻头酸胀,陆景玉只匆匆点头,也不知自己蚊子叫般的回应有没有被听见。内心与舒缓暖意同现的,是逐渐翻涌的悔意。
五年来在不同寄宿家庭呆过,他早习惯面对各种人的脸色和态度。唯独小姑这小心又不忍的关怀,是他应付不了的。
将脸埋在掌心懊恼良久,陆景玉忽的抬头。
手指脚底发凉,脊背犹如爬过冰冷毒蛇,令他骇然发憷。
他面前被盖住的鱼汤里,正缓缓升起张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