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冬青自然完全不懂她一个骄蛮小姐心中的勾勾回回,这一句「不一样」,让他心中不受控制的一震,蛱蝶振翅而起,湖水无风自动。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自怀中掏出一方巾帕,递给她。然而真递出去了,却又有些窘迫,这并非她给的丝帕,而是他惯用的粗麻帕子。握帕子的手几乎只在她面前停了一瞬,就欲收回,可江令梓前所未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本能一把自他手中夺过那青帕,拭了拭脸颊上的泪痕。
「小姐这帕子太粗糙……」
「要你管,我愿意的。」
青帕掩映之下,那双亮若明珠的眼狡黠动了动。申冬青并非没见过宝物之人,在他久远的记忆里,他曾拥有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那里面堆满了从四方搜罗来的宝物。
可没有一件宝物,能敌得过眼前这双明眸。
见他呆呆盯着自己,少女白皙的脸上莫名浮上一点红,忍不住拿那帕子轻轻一打她:「呆子,你看什么,我脸上还是很脏吗?」
申冬青垂下眼:「不、不脏。」须臾,又莫名其妙添了一句:「很好看。」
少女颊上顿时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眼前的方匣中正静静卧着那方青帕,申冬青将它拾起来,听见柳轶尘道:「江三小姐说,她原不知,粗麻帕子亦舒服的很,而且这皂荚香气也比往日熏的香好闻。先前买的那些丝帕,都扔了吧。往后京城再见,她还要用这样的帕子。」
申冬青垂着头,神色难辨。良久,却见他托起那方帕子,轻轻嗅了嗅。
帕子已经洗过,清新的皂荚味混着些许少女的玫瑰香,令四野消融,天地沉寂。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总算修好。但车行的很慢,半分赶路的感觉都没有,几乎只有往日一半的速度,就像是出城郊游、耽于沿途春色。但车上的帘子却是放下来的,柳轶尘安静地翻着卷宗,申冬青亦不置一词。
眼看虞城在望,柳轶尘忽然开了口:「已过未时了吧。」
申冬青撩开车帘,看了眼日头,沉沉应了个「嗯」字。
「六合庄内之事应当已经解决了。」
申冬青再度应个「嗯」字,目光微垂,一隻手垂在身侧,却不知何时已握爪成拳。春末时节,并不算热,可他额头却沁出细汗来,唇色也略有些苍白。
柳轶尘掀起眼皮,在他身上轻轻一扫:「你不舒服?」
申冬青亦抬起眼,与他相视的一刻,望见他眼底的杳暗,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眉头一皱:「大人算计我?」
柳轶尘一牵袍袖,须臾,迎着他的目光,坦荡荡应下一个「嗯」字。
饶是心中已有猜测,申冬青还是问:「为何?」
柳轶尘道:「殿下功夫卓绝,我想困住你,唯有出此下策。」
「殿下」二字一出口,申冬青眸光猝然一凛,似寒冰乍裂,冷意霎时流泻而出。他直直望向柳轶尘,沉默了片刻,不再辩驳,干脆问:「你何时知道的?」不待他答,忽然低头一哂:「毒下在方才那帕子上?是江令梓做的?」
「江三小姐并不知情。」柳轶尘沉沉道,算是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亦是认可了他前一个猜测。
「那些话呢?是她说的,还是你说的?」申冬青问。他也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到嘴边的关心竟是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江小姐的原话。」
申冬青垂下眼睑。
片时,方再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眸中再不见往日的憨实,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杳暗和危险气息,默了默,再一次问:「你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柳轶尘道:「方侍郎案时,我便在猜测。但确定下来,却是在最近的马车事故中。」顿一顿,继续解释:「方侍郎案时,陈旺从傅秋兰的尸身上拾到了方夫人的一支金钗。陈旺并非贪财之人,他杀了方濂,少不得需更加谨慎些,非但不销毁那支钗,还任由母亲将它当了,此乃疑点一。」
「陈旺杀人,本就抱着必死之心。」申冬青对道:「他借沆瀣门的手行事,事了,线索也应该断在他身上。你既查到了沆瀣门,这又有什么可疑的?」
柳轶尘一笑:「问题是金钗这事是你特意到衙门来告诉我的。陈旺母亲住在南城,为人并不张扬,平素深居简出。陈旺亦每月才回家一趟,除了左右街邻,没多少人在意或认识这对母子。而燕归楼在北城,正居闹市,太子殿下让你隐瞒身份在燕归楼做个厨子,是让你盯着百官,而非这些寻常百姓。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留心——此乃疑点二。」
申冬青抿唇不语,他知道柳轶尘是个劲敌,但没想到自己竟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露了马脚。
「第三个疑点,」柳轶尘继续说:「是朝雾姑娘。朝雾当时欲从后窗逃脱,被你拦住,情急之下,对你动了杀手,看起来无可厚非。但……」
「沆瀣门行事,讲究的是一个隐字。」柳轶尘续道,声音无丝毫起伏:「当日朝雾从后窗逃脱,我有意让你去拦她,那时你不知是否起了疑心,故意让朝雾刺了你一刀,那一刀,其实是欲盖弥彰的第三个疑点。」
「莫说朝雾当时并不知道我们究竟已掌握了多少,就算是鱼死网破之际,她也只是服毒自尽,而非将刀刺向官差——沆瀣门能在京城游走,成为京城地下的王者,靠的其实是将地面上的权力拱手相让。因此,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官差,她也不敢与之公然为敌,更别说刺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