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尖酸的态度让傅偏楼不由自主将傅娘子的身影重迭上去,浑身一凛,情不自禁后退半步。
他有些搞不懂他究竟在干什么,自己的问题还没想通,管閒事倒是积极,不知不觉怎么跟到这儿了?
反正李草有人照顾,不需要他了,留下也自讨没趣。
这么想着,他踩在门槛上就准备偷偷离开。
「那个娃娃,瞎跑什么?」杨婶在围裙上擦干手,端了盆热水到床头,眼睛一瞪,「坐过来把脸和手洗洗!」
傅偏楼低头瞟了眼自己的手,连同新买的衣服一起,被血污染脏了。
也不知道这么回去,会不会被谢征责罚。
……不过那傢伙脾气虽不算好,喜欢顶着一张冷脸唬人,但一直没对他动过手就是了。
他垂眸一哂,摇了摇头:「不用了。」
「不用个锤锤。」杨婶两步跨来,捉住他的手往里拖,「你这么出去,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对你干了什么呢。」
「哎哟,你家怎么养的娃娃,瘦成这样?手冰冰凉的。」她眉头皱起,语气却放软了,「早饭吃过没?杨婶给你盛碗汤啊,昨晚才炖的,放了鱼肉,可鲜呢。」
傅偏楼本还以为惹她不快要被打了,眼睛下意识闭上,没料到被一路拉去床边。
睁开眼,躺在床上的李草傻呵呵地对他笑。
「你个傻娃娃也别笑,叫你少和那群娃娃玩了,死活不听。」杨婶念念叨叨地浸湿毛巾,仔细擦去他脸上和发间的血迹,「几天没见又跑哪去了?瘦成这样,饿了都不知道来要饭吃的。」
她脸上满是责怪与嫌弃,傅娘子也总对他责怪又嫌弃。
可傅偏楼发现,她俩其实一点也不像。
第17章 迷惘
热腾腾的鱼汤里加了姜丝,嘬一口,浑身都暖洋洋的。
傅偏楼捧着碗坐在床边,看杨婶小心地拆开李草头上绑的草叶,用毛巾擦干净周围血迹,再拿来布条好好地裹上去。
处理完伤口她换了盆水,让李草扒开衣服好好擦洗一遍身体。
瞧见他身上斑斑驳驳的淤青和擦伤,她双眉倒竖,咬牙骂道:「那群熊娃娃,下手也忒狠!小小年纪,跟他们爹一样不是好东西!」
「他们爹是?」傅偏楼问。
「还能有谁,镇上的泼皮无赖,以前他爹的酒肉朋友!」杨婶没好气,「骗人去赌光了身家还不够,因为李家婆娘没到手,整天搁娃娃面前教唆,撒气在他身上。」
没想到李草被欺负还有这样的内情,傅偏楼蹙起眉,听她絮絮叨叨地念:
「他娘啊,也是命苦……没摊上好男人,天天遭罪。唉,死了也好,死了干净,就是苦了她家娃娃,本来多好多听话……」
「我呢,就运气不错,同是被卖,好歹男人靠谱,孩子出息,在京城念着书呢。一家子一年忙到头,尽给他挣束修了……好在就快熬出头了,以后说不准要当大官的。」
她一边说,一边利索地把人收拾妥当,塞进被窝里,盛来一碗鱼汤泡饭,给李草一勺一勺地餵:
「等你杨哥哥发达了,到时候啊,随你来蹭饭,蹭多少顿都成……」
小糰子擦干净了脸,看得出眉清目秀,他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看向杨婶的眼里满是信赖。
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傅偏楼一愣:「被卖?」
「三十多年前,永安镇可没这么景气。」杨婶满不在乎地说,「那时候只能算个村子吧,永安村差不多。村里男人娶媳妇,多数靠买。」
「我和李草他娘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家乡闹饥荒,养不起了,就把女娃卖给永安村的当童养媳。」
她露出怀念的神情:「他娘可水灵咯,是我们那儿最漂亮的女娃,干活也利索,割草餵鸡、裁衣绣花,什么都会。她爹娘也犹豫了好久,要不是灾年实在熬不过去,谁舍得卖?
「我家就住她家对面,小时候啊,每天都能看见她牵着弟弟,跨过河滩的芦苇盪,到对岸田里帮爹娘的忙……嗐,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杨婶苦笑两声,低头就望见李草龇牙咧嘴地吐出几根姜丝,顿时没了伤感的情绪:「你这娃娃真不知好歹!身体虚就得吃点姜,祛寒气懂不懂?」
她伸手掐住李草没二两肉的脸颊,作势要拧,李草却半点不怕她,咯咯笑起来。
看他笑这么快活,杨婶脸上故作的凶恶也演不下去了,捏了捏他的脸,摇头失笑:「傻娃娃。」
这幅画面针一般扎进眼里,傅偏楼别过头,心里颇不是滋味。
好像是同情,又好像不那么简单,酸涩憋闷,难受得不行。
他望着杨婶家陈陋的摆设,大抵只比他和谢征住的小厢房好一些,别说前几辈子任务者们富丽堂皇的高府大宅,就连他出身的那个家,也远比这里漂亮开阔。
为什么?他想问,在听杨叔说完李草的身世后,这个念头就一直盘踞不去,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李草可以露出那样的笑容,仿佛所受的罪都事不关己?
以前他总觉得自己过得辛苦,为此不忿、痛苦、自怨自艾。
可在李草面前,他的辛苦显得那样不值一提,要是说出口,怕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世人皆苦,非他一人。
倘若有人比他境遇更加惨澹,却依旧对世间溢满热情,他要以什么立场来质问上苍?要以何种理由去解释胸口漏风般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