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天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无声无息,犹如一道暗影,好似早早就安静地呆在那里,可浑身上下又散发出无可忽略的威仪。
修士目力极好,隔着很远,也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个女子,五官只能算清秀,眉眼深刻,微微扬着下颌,显得尤其高傲。
正是他们入卷时所见到的那一位。
「吾名无琊子,」女子启唇,言简意赅,「既然全都清醒了,也是时候开始考验。
她顿了顿,挥手打出一记结印,道:「出来吧。」
出来?
出来什么?
随着那记结印落入湖中,水面骤然无风自动,翻涌不休。
众修士见状不由紧张起来,暗自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哗啦!」
迫不及待般,水下猛然冒出一个黑影,却没有贸然动作,退后站到一处空着的莲叶上。
这一下仿佛开了闸,随着哗哗水声,接二连三的黑影从水底窜出,同样选择了一片莲叶。
没一会儿,对面就立满了人。
待看清那些人的面貌后,在场所有修士都沉默了。
——任谁乍然望见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恐怕都不知如何言语。
十里荷塘,泱泱无边,清风拂过,莲叶飘摇。
选择了《并蒂》卷的修士不多,但像这般挤挤挨挨在一处地方,就显得人头密密麻麻;而当这样的人头照镜子般翻上一倍,简直堪称惊悚。
杨不悔感到一束怨毒的目光投来,回视过去,另一个「杨不悔」满面憎恶,仿佛在看什么可耻至极的骯脏垃圾,五官几乎扭曲。
而应常六似有所觉,对上另一个「应常六」的视线,对方唇角噙着一抹轻浮的笑容,神色却无比复杂。
傅偏楼将这些尽收眼底,和先前在水下望见的那个蓝眸人相视片刻。
「不对,你……不是魔。」他低声喃喃,忽而一把扯下蒙着左眼的白绫。
这回望向水面,清澈碧波如实映出他的面孔。
和一双漆黑如墨的杏眸。
傅偏楼俶尔抬头,那个始终面带郁色的「傅偏楼」冲他一笑。
这笑里,讥嘲不加掩饰,一时间令他感到无比荒谬。
「你是……」
「——他们是你们的斥念。」
天边,无琊子淡淡开口解释:「所谓斥念,便是自己不肯接受的那一部分。」
「人无完人,总有缺憾。有人能与之和解,有人则耿耿于怀,无法容忍、乃至心生排斥。譬如无法控制脾气者,排斥暴躁的自我;想要成就一番大事者,排斥优柔寡断的自我。」
「而此前,吾将你们神识中的斥念剥离开来,以秘法赋予他们人身。」
有修士忍不住喊道:「尊驾的意思是,那傢伙就是我?」
「不,」无琊子却否决道,「它并非是你。」
停顿一下,又说:「你却也不算原本的你。」
那修士被绕昏了,不解地问:「此为何意?又与画卷的考验有什么关联?」
「吾辈修士,最该面对的对手,当是自己。」
无琊子负手道:「斥念化形,与之对话、抗衡,使之消散,在从前也算一种修心的方法。吾于尔等斥念心口,藏了一枚莲子,摘得便算作通过。自然,仅限于自己的斥念作数。」
「……也就是说……」那修士怔怔望向对面,「要它消散……我要,杀掉自己?」
杀掉……所排斥、不喜的,那一面的自己?
此话一出,人群不禁隐隐骚动。
「若杀掉了,」又有一人吞了口唾沫,迎着对面自己的注视,艰涩地说,「会如何?」
无琊子道:「那样,你便会是现在的你。」
说罢,她不再多言,掷出一根香,随手插在一朵莲蓬上。
「为时一炷香,首个通过考验者,可前往《摘花礼道》总卷。若香燃尽,还未有人做到,此卷将封。」
接着身形一晃,消散于风中。
「……」
一片静默之中,以雷霆之势乍然出手的,却并非任何一人。
而是对面,满脸阴郁的「杨不悔」。
「斥念?哈,斥念?!我是你的斥念?!」
手诀飞快打出,一来便是杀招,灼去杨不悔脚下半边莲叶,滋滋沸腾了湖水。
「你居然妄图摆脱这份罪责,好逍遥地当那仙山道人?滑天下之大稽!」
杨不悔狼狈地闪避着,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死死拧着眉。
他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能忍住,反击回去。
然而这一下更激怒了对方,「杨不悔」大笑两声:「好!好得很!」
「杨飞鹏,你可真是能耐啊!筹谋算计多年,诸多安排,终于得了晚风真人应允,拜入太虚门……一切都遂了你的愿,是不是?」
「当个凡人多无趣啊!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哪有修道长生来得自在?一时欺瞒算不得什么,待你功成,自会告知爹娘一切,再将他们接到身边来多加补偿,报答生养之恩,是不是?」
话锋一转,他语调狰狞起来,攻势也愈发激烈,嘶嚎般地问:「那你告诉我,你那么能耐,为何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
「爹娘没了,你却连杀亲之仇都报不了!」
「入道十年,还在炼气徘徊,无法筑基,只能眼睁睁看着仇敌越来越远……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