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那是之前过节时候买的一对红绳,给她的那一个,不知道她再带没带,他自己的倒是紧紧缚在脚踝上,连去科场都没往下摘。
外面雨点越来越大,简直像箭一样,力透瓦顶,每一声都劈进他的头顶,震耳欲聋,浑身的血液奔涌,让他觉得身体很多地方在隐隐作痛,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在这世间,人命都可以倏忽之间消逝,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他把哥哥两个字放在心中很多年,嘴上也叫了很多年,现在不想叫了,不行吗?
凭什么不是他?
信是他写的,法子是他教的,人却不是他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终于推开那扇柴扉。
穿过雨幕,走上台阶,轻轻敲响她的房门。
「嫂嫂。」
等了很久,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你不要嫁人了好不好?」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求她。
还是没有应答。
房子里面烛影摇晃,却仿佛空无一人。
檐下一直在滴雨,院里面的水积得像湖泊,蒿草和黄泥在其中涌动。
严霁楼脱力一般,缓缓走向泥泞之中,大雨将他冲刷得如同鬼魅。
他觉得自己发烧了,头痛欲裂,缩着身子半蹲在她门前,口齿不清地卖惨,「嫂嫂,我怕打雷,你开门让我躲一躲好吗?」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传来声音,「这一招,你哥哥之前已经用过了。」
隔着一扇门,她的声音不起波澜,不带半分感情,比第一次相见还要陌生。
她轻笑道:「小叔叔忘了,现在是十月,怎么会有雷声呢?」
怎么会啊?严霁楼想,他为什么听到满天都是雷霆震怒,像是要将人斩碎。
早上迎雨花娘娘的轿子来时,严霁楼紧闭房门,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他枯坐了一夜,一夜未阖眼,直到听见外面的喜乐。
唢吶声声,胡弦伴奏,百鸟清啼,来迎凤舞。
按照仪式,新娘出嫁是要梳头的,即使二嫁依然如此。
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大约是九叔婆在给她梳吧。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髮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五梳和顺翁娌;六梳福临家地;
七梳吉逢祸避;八梳一本万利;
九梳佳肴百味;十梳百无禁忌!」①
起轿了,随着歌声和唢吶声逐渐远去,他感到什么东西逐渐在他体内流失。
「一扛扛起,有田有地;
二扛上肩,添子添孙;
三扛上路,买屋买铺。」②
想着曲子中的画面,他心里一阵翻涌。
这样的好生活,就要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严霁楼终于忍不住爬上屋后的高岗,他要看看,寡嫂选中的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她要去的将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这辈子记住,下辈子也要认出。
那顶挽着红绸的小轿,沿着泥泞的小路,一直出了村口。
他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试图看清她走过的每一寸路。
这回歌声已经很远了,他还是不肯回家,直到看见小轿进了深山。
少年蹙起眉头。
怎么会这样?
红色的轿子如同一隻绣鞋,孤独地攀爬在蜿蜒细窄的石梯上。
严霁楼猛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是本村的山神小庙,听说供奉着雨君。
怪不得只有送亲的,无新郎来迎亲。
他忽然明白了。
雨神是吗?
——嫂嫂还是顾念着他的。
神比人好对付。
自岗上下来,他走入寡嫂的房间,屋内昨夜烧残的炭火还在散发余温。
剪断的红色碎绸,还有丝丝缕缕的线头,洒了满地满炕。
他倒在大红团花锦的炕褥上,将自己蜷缩如新生赤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她并没有带走自己的针线笼。
他还记得,在箱底,很久以前,他曾朝她穿过的粗麻孝服上,绣了一朵小花。
过了很久很久,大约已经到了黄昏,那几百阶陡峭曲折的石梯终于走完。
轿子一阵晃动,绿腰便下了地。
山顶海拔极高,耳旁风声呼啸,她掀开盖头,只见四四方方一座小庙,如同棺材一般,那石砌的院墙极高,最上面用碎瓷片的尖缘覆盖。
她心里生出怪异,这墙倒像是在防着什么一般。
背后传来沉重的锁链声。
绿腰回头的一瞬间,隔着门缝,对上一双无奈、嘆息、悲悯的眼。
那是送她来的九叔婆,老人家腿脚不便,还愿意陪她走这么远的路,平心而论,她是感激的。
可是,亲眼看着朱红的大门一寸寸阖上,绿腰迅速察觉到其中诡谲,一丝不好的预感沿着单薄的喜服爬上,仿佛上面的丝纨正在寸寸裂开。
大门外面传来落锁声。
一切都结束了。
山顶气温低,树叶已经落尽,满目枯黄,头顶群鸦云集,呕哑嘲哳,一声声叫尽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