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霁楼不值。」
老族长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进城里的马车过来了,两人上了车,绿腰才发现老族长抻着袖子,在抹眼泪。
她掀开帘子探出身去,望着路旁的风景,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路上都没有去打扰这位悲伤的老人。
搭车进了城,回到家里,大门虚掩着,掀开门帘,已经人去楼空。
伸手一摸,病榻上早没了人影,床褥寒凉。
整个冬天都不曾熄灭的火炉,第一次积满银灰。
房间冷得吓人。
「看样子已经走了。」
绿腰心中一阵失落,却又同时放下心来。
失落是因为他竟真的就这样,以抱病之身不告而别,放心又是因为,她怕他真要从此一蹶不振了,现在既然还有功名心,便证明他并未完全陷落。
九叔公走前,把曾经承诺过的路引放在她面前,「是去是留,自己决定吧,以后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再轮不到我们这些老古董插嘴。」
「这回,我是真的再不掺和了。」
老人喃喃说着,一步一挪朝外面走去,雪落在他本就斑白的头髮上,仿佛难承其重,那向来挺拔的脊背也如同骆驼一般,沉沉地垂坠下去。
「九叔公,你说他还会回来吗?」绿腰喃喃问道。
「人往高处走,不要做傻事」,是她说给他的话,为什么她现在好像又后悔了?
绿腰手心里紧紧捏着在枕下翻到的小盒子,那么小的一个,在她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是因为他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吗?
还是像姓段的说的那样,她心生虚荣,想做官太太了,舍不得那即将到手的安逸富贵的生活?
抑或是,美貌文雅的小叔,连同这种悖德刺激的日子,都叫她完全陷落其中……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了。
「为了我们,不会,为了你,说不定。」老族长已经走远了,却又淡漠道了这么一句。
绿腰望着桌子上的梅瓶,里面有新换的梅花,枝条清减,却生机盎然。
「或许吧。」
不过她会等着他的。
第72章
最后一场积雪消融后, 春天就来了。
绿腰在去昭觉寺的路上,在田埂上捡到一个萝卜,半露在地里, 被冻成了透明的粉红色。
她捏着把玩了一路,然后扔出去给道旁刨土的老母鸡吃。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轻快了。
天上的阳光,终于能透过厚实的衣服和肌肤,照到她骨头里面。
她现在重新开始攒钱了,想像着在不久的将来,水汽充沛杏花烟雨的江南,开上一家自己的铺子。
实在不行, 给旁人打零工也行。
从最小的活开始干, 就像婴儿也需要骨骼坚实, 适应大地, 才能站稳脚跟。
什么都要慢慢来。
对,急不得。
她背紧身上包裹, 里面装着新绣的唐卡。
最近她还开始画画了。
之前说学琴是假的, 现在学画却是真的。
雍州城繁华阜盛,她托人在一个清幽的巷子里, 找到个教丹青的老夫人。
现在没有严霁楼帮她描底稿, 她也可以自己流畅地完成。
「沈娘子绣得越来越好了。」老喇嘛在看过唐卡后说。
顺便又给了她一本拓印的图案, 说是敦煌的佛窟里面,正在雇募人来绘製壁画,他愿意为她引荐。
绿腰拒绝了, 她觉得自己不久就要离开这里, 现在接下这笔活, 到时候恐怕会走得不容易。
老喇嘛露出惋惜的神情。
她不好说太多,只将话题引向别处, 「我想去到往生殿里看看,可以吗?」
由小沙弥引领到后山的殿里,绿腰朝那个由严青为母亲供奉的长明灯,拜了一拜,又添满香油。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严青会把她娘供奉在此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事情原委,所以选了昭觉寺这个藏传佛寺,他是为他娘考虑的。
面对老喇嘛,绿腰很想问关于严霁楼生父出家的事,但是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候穿藏袍长鬈髮的大巫马从殿里走出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走到她面前说。
绿腰有些惊诧,却还是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
因为她记起,这就是当时给她家难产的母马接生的恩人。
她当时还奇怪,为什么小叔叔能请动这个人呢?大巫马虽然是兽医,但在藏族里面却很有声誉,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早就註定好的。
两人来到一间寂静的偏殿,青稞茶的气息在空中浮动。
「你想问的那个人早都死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绿腰尚未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对面又说: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就像你看上你小叔子一样,你的婆母也被此人蛊惑。」
见不得光的关係忽然被这么个陌生人一语道出,就像被人在大街上猝不及防揭开遮羞布,绿腰瞬间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