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要是你哥活着,你也敢这么做吗。」
「你逼我。」他不满地皱着鼻子,很孩子气的样子。
「我说真的,要是那样,你我恐怕到现在也是以礼相待,不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不会,」严霁楼已经滑下去,拢住绵软,头埋得很深,「或许我会做出不好的事来。」他口里含糊地补充一句,「就像我娘那样。」
绿腰意外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主动讲起他娘。
严霁楼不像严青,会经常怀念小时候,或许是因为他生下来就没有了娘的缘故。反而是绿腰记得严青跟她讲过,关于婆母的故事。
和大家想像的不一样,那是一个算不上好看的女人,皮肤黑黑的,个子也很矮小,但是很有性格,甚至称得上暴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喜欢和人骂仗打捶,人很能干,大小帐永远都是一眼一口,算盘都不用,丈地称粮什么的都由她说了算,在村里说一不二,很多人都怕她。
反而是他爹,也就是绿腰的公爹,性子比较蔫,但是人长得浓眉大眼,家里世代是骡马贩子,有点小钱,不愁说亲,结果被邻村其貌不扬的矮小女人给弄到了手,两个人成亲后,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面,严青六岁上,严老爹去北面贩牲口,一走就是大半年,中间那位藏族的贵族少爷下山游玩,长得像莲花一样漂亮,夜间走到了倒淌河村,为了借宿,敲开了严家的柴扉。
后来正好天下大雨,人走不了,就接连住了几日,直到第三天夜里,严家的主母,把儿子哄睡,然后锁在房里,悄悄出了门,手里拿着一本从藏教喇嘛传教时得来的、虽然大半本都被用来糊了墙的残经,以请教佛理的名义,来到隔壁那间堆着杂物的柴房,轻轻叩响那扇挂着铁环的旧门。
那夜之后,婆母一点也不掩饰,经常领着那位藏族的美人,两人骑马到林子深处去,后来,他们甚至跑到甘南住了几个月,本来是打算一走了之的,不过好景不长,藏族少爷被家里人捉回去,剃了头送进寺庙里去了,后来也很早就死掉了。
就是因为那人算得上死心塌地,所以婆母愿意把严霁楼生下来,否则按照她的脾气,死了也要打掉的。人都这样说。
绿腰未免心有余悸,要真那样很可能就没有小叔的存在了。
当然,出于家丑不可外扬,严青没同绿腰讲过这一段,这完全是听旁人说的,绘声绘色,本来没有什么可信度,但是绿腰莫名地相信了,她甚至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被粗汉子欺负得手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
绿腰想,唯有这么样的一个故事,这么样的一个女人,才能称得上神奇。
若干年后,她回到村里,上一辈头髮花白的老妇人,到现在还忿忿不平地念叨,好看的男人都被死婆娘给祸害了。
这里的「死婆娘」当然就是她的婆母。
唯一可惜的就是,当爹娘的,性子太自我,也会给后代带来难以预料的痛苦,比如绿腰的第一个丈夫严青,大约是母亲留下的印象太暴烈,所以严青特别倾心于柔弱的姑娘,或许当初正是看中了绿腰沉默寡言的纤弱气质,这个温吞老实的男人才会那样主动。
记得刚成亲那时候他总是伏在她膝上,说他三生有幸,娶到了一个温柔贤良的好媳妇,绿腰抚他的头,笑笑不说话,他不知道她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乌龟一样缩在自己的壳里,拒绝同人打交道,完全是出于对旧案的保护,真实的她,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她欺骗了他,她是一个手上沾血的女人,人家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她做的事,连狼都要害怕。
反而是丈夫的弟弟,严霁楼,很不一样。
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就感觉很奇妙,仿佛这样的名字,不应该属于这个家,可是那些源源不断的信和礼物,都证明了这个人的真实存在。
听说他在进学,打算科举,当官,她想,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或许将来他可以帮她一把,如果遭人挖出了那桩陈年血案。当然,在此之前,他也很可能铁面无私,把她砍了当作自己的一个政绩。
她一开始对这个人又怕又敬,却又忍不住生出利用的心。
自从他带她去过悬崖边的货场,让她知道了村庄以外的景象,她离开的心就越来越强烈,将自己交出去,是一条她选定的生路。
她的第一个针线笼是他买的,他认为骑马会让她喜欢,他不怕那些棘手的东西,包括他们的世俗身份,还有她握过斧头的手。
他完全看见真实的她,他们明明是叔嫂,却互为镜像。
现在,绿腰总算知道严霁楼像谁了。
无论他怎么样学了儒家兄友弟恭、忠孝悌节的礼义,骨子里还是跟那个传说般的女人一样暴烈,最终要穿过那个虚伪的皮,露出桀骜的骨头来。
「小时候我就听人骂我娘,我感到很羞耻,以为那是编的,都是为了诋毁我和我娘,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说的没错,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本性。」
男人说着挺身,绿腰不自觉双手抓紧身下织锦回纹的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