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声朦胧的轻笑，恍惚隔着层峦迭嶂的岁月光斑，从百年前的霁云峰透来，秋茗一时间都有些恍惚，分不清是在百年前的天玄，还是后来的砀山。
脚步声渐近，秋茗脸颊冷不丁被碰了下，似乎有湿润的帕子擦他脸。
秋茗倔强地继续躺尸，一动不动，直到那人将他脸擦了个遍，还在唇上多擦了好几次，搓地他唇都有些红肿了。
那人笑了声，慵倦地说：「明明都醒了，还要装睡？」
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徒添尴尬。
秋茗一咬牙便睁开眼，蓦地从床上坐起，一腿微曲，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看起来倒是潇洒，潇洒地……心无旁骛。
但心思藏地越深，越能看出欲盖弥彰，特别是秋茗根本不懂如何隐瞒，何况……脸颊都红成什么样子了？
凉霄引丢了手中帕子，主动说：「想问什么？」
秋茗咽了下喉咙，才故作坦然地直视他：「我想看你面具下的脸。」
「就这？」凉霄引眉梢一挑，哂笑道：「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你选了这个，我就不能告诉你别的了。」
秋茗皱眉：「这什么规矩？你刚刚明明和沈霁说了那么多，怎么到我这儿就……」
声蓦止，秋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对方激地套出了话。
凉霄引面颊微偏，朝那抹投到地上的月光看去。
沾着微湿土壤的脚印，一路从窗户，奔向床榻，甚至走路有些急，脚印擦花了。
秋茗尴尬地不行，红着脸咳了声：「反正这个规定很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了？对你……自然是不一样的。」
还在气恼自己被「特别对待」这件事，秋茗压根没听出那温温润润的嗓音下，揉了多少缱绻。
他近日愈发暴躁，自己也能感受到，但难以控制。
秋茗皱眉道：「你到底摘不摘面具？」
「真选这个？」
凉霄引的语气跟逗猫儿似的，讨了秋茗一个白眼。
他沉缓地低声说：「脾气真大呀。」
颀长手指抬起，贴在银丝绕成的面具上，那面具一顿，似乎下一刻就要像破开的茧一样，露出翩跹的蝶。
真的做好准备，与他相认了吗？
真的要将一切隐秘的心思袒露在明灯下吗？
秋茗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第48章 末未傀(十)
「我不看了，你别摘。」
秋茗的手迭在凉霄引手上，不让他摘下面具。
因为，他很清楚，若面具下露出的是师尊的脸，他的心会乱，这个时候不适合。若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他让他摘面具毫无意义，凉霄引变一张脸很难吗？只要他想要，秋茗根本看不出易容破绽。
但他很笃定，这张面具下就是他师尊。
秋茗抿唇道：「我换一个要求，你待会儿无论要去做什么，都带上我。」
少年目光灼灼：「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我也要去，我不会给你拖后腿，我想去。」
凉霄引沉默片刻，说：「好。」
凉霄引原本以为秋茗会问幻境如何破的，会问核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会问辛离厄有没有被他杀掉，人在何处？竟不想这些他隻字未提，只固执地非要跟着他。
秋茗是不是已经猜到……
大约是了。
他虽不晓得秋茗为何没戳穿，却又庆幸没说破。
秋茗已经看到百年前的那段记忆，又知道自己是重活一次的人，若真的当面相认，凉霄引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特别是……百年前秋茗身死后，凉霄引所做的事。
他希望秋茗永远不要去问。
但他不希望，秋茗却忽然开口：「我有事想请教。」
凉霄引一顿，没作声。
「这世上真有重生之术吗？」隔着面具，秋茗看不清凉霄引的表情，但对方的身型实在熟悉地过分，他喉结微动，又说：「辛离厄入凉婉幻境的目的是为了弄清楚凉婉死后魂归何处吧？他找关山月要骨琴也是为了那根……七绝琴弦对不对？」
七绝琴弦绝对与重生之术有关。
秋茗盯着自己手腕上的另一根七绝琴弦看了会儿。
很小的时候，师尊就将这琴弦给了他，让他随身带着，他只当是一件法器神武，从未想过作用。
「七绝琴弦有使人重生的能力，对吗？」秋茗垂睫道。
油灯微晃，暖光摇曳。
凉霄引的身影忽明忽暗，秋茗有一种走过去，将人逼到墙角，抵在墙上困住逼问的衝动。
良久，凉霄引才「嗯」了声，温润笑道：「秋茗很聪明。」
秋茗微怔。
这种语气，这句话，像极了小时候他调皮捣蛋弄得鸡飞狗跳，师尊非但不骂他，还说他聪明的语气一模一样。
凉霄引说：「七绝琴是上古神器，单单一根琴弦并不能做到起死回生，使人重活。」
秋茗瞪大眼，他想问：那要怎么做？还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让我活过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你的心魔真的来自那份名单吗？是不是……是不是和我有关？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与他师尊距离很近，近到从小赖在他怀里长大的，一起睡觉一起吃饭。
他与他师尊又很远，远到横亘着层峦迭嶂的千重岁月，师尊知道他过去的一切，而他现在才堪堪了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