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念叨的沈缨飞身上了三层,雷声在耳边炸开,闪电如巨龙在怒吼中撕裂浓云,照亮了楼中惨白的落魄人影——
满地疮痍中立着的柳燕行静静回眸。雪白的衣领凌乱散开,髮丝粘在脸色,双眼被水色洗刷得格外明亮。
天地摇晃,暴雨倾注。在一地狼藉中,如孤魂野鬼。
沈缨两边鬓髮飞扬,一步一步走近,周身缭绕着凶厉剑气,三层摆放的桌椅物件开始轻轻震动。
「阿柠是你害死的?」
柳燕行看着他面容出神,眼前漫上黑暗,也不知是答沈缨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我在不夜城泄漏了她要去寒川,我害死了阿柠。」
沈缨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阿柠喜欢你?」
柳燕行刚才亲口说出沈柠已死的事实,提着的一口气骤然落下,却没能到达坚实的地面,反而坠入了无底地狱,周身冰冷。这每一句话,都仿佛割在他心上。
「是,阿柠很喜欢我。」
沈缨哑着声:「你不要我的阿柠?」
柳燕行心中刺痛,仓皇抬头:「没有!我没有不要她……」
其实沈缨说的没错,是他亲手推开了沈柠。
他曾以为两年前南疆的毒瘴深渊就是最寒冷的地方,如今才体会到八寒地狱的彻骨寒凉。阿柠死前,也是这样冷吗?她该多疼……
她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根本不想推开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变了样子。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曾做好一切打算,让阿柠憎恶自己,这样自己死后,阿柠才不会像洛小山那样伤心。他原本是舍不得她受一点痛。
他想过在死前将正、邪两道都收拾齐整,留下干干净净、平平安安的江湖给沈柠,他原本是看不得她有半分危险。
沈柠是他骨血中的一点暖,心臟尖的一丝柔,短暂生命中的一束光。
他爱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不要她?
如果有一丝可能,哪怕是短短十年,他都想陪她并肩走下去。可惜天意如刀,从来不肯对他有一丝怜悯。他连半年都没有,何来贪求十年?
想了那么多、计划了那么多、安排了那么多。偏偏沈柠死在了他前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沈柠死了。
再也不会暖、也不会亮起来了。
天地喑哑,雷声若哭。
临江阁一角已空,不知是飘入的雨丝还是泪,水珠顺着清冷的脸侧滑落。沈缨的面容渐渐与沈柠合一,雨幕在暗沉的天地间,在悲泣、在不甘!
沈缨仿佛老了十岁,眼神一瞬间暗下去,仿佛不再是天地万物皆可一剑斩之的剑圣,而只是一个悲伤无助的老父亲。
「你,该死。」
柳燕行唇色苍白,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我自知不可饶恕,确实该死,不敢求前辈放过。只是我还要将债讨完,之后立刻下去找阿柠。」
他说到这里,双目绽出一点微茫的希望:「若是……若是她还在等着我,会原谅我吗?」
沈缨怒极反笑:「我的女儿十七年都过得快快活活,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日让你陪她一起走。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她既然喜欢你,我现在就送你下去陪她。」
他每说一句,柳燕行脸色就白上一分。沈缨说完,劈手取过一段开裂的木板,长臂一震,剑气灌入,雨幕被切断,柳燕行皱眉,他现在还不能死。
萤火刀横架头顶,悍然挡住这一剑!
轰然巨响,剑气刀气相撞,临江阁楼顶被掀飞落入江中,残败的碎木桌椅被震落飞散,雨水灌入。
沈缨面上不显,实则心中悲切愤怒已至极点,盛怒出手如雷霆压下!而柳燕行心法混乱,脑子里嗡鸣作响,双手握紧萤火刀。
刀身被一寸寸压下。「砰」地一声,柳燕行单膝跪地,膝盖触到的地面开裂,他咬牙,始终不曾后退。
沈缨冷哼一声,剑芒暴涨!
闪电划过,柳燕行耳、鼻、唇涌出鲜血,迎着沈缨的剑势,萤火刀光竟强行又盛上一分。雷声炸裂,刀剑相击的威势竟比天地之力的愤怒还要更重!
楼外无数风月门和荒海门徒心中惊骇,全都远远后撤,怎会如此?
顾知寒踱步的身影顿住,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忽然归于沉静。
「妈的,大不了把命还给你!」他嘀咕完一句,在后撤的人群中逆势腾身而上,运起全身内力去夺沈缨手中木板。
沈缨此刻一招用尽,再次挥手,易水萧萧重新斩下!
柳燕行却忽然双眼一缩,手中萤火刀再拿不住,整个人呆住,只能看得到那由远及近翩然飞至的艷丽黄裙——
凶厉剑气铺天盖地斩下,巨大的压迫力超出所有人想像。紧接着,同样一式易水萧萧横插进来,长剑如九幽明烛、暗夜星光,在暴雨中骤然亮起,天地为之失色!
沈缨看清来人,心神巨震,顺着顾知寒的力道强行移开,暴烈的剑气仍将柳燕行撞出临江阁,向江水落去。同样被撞飞的,还有匆匆赶来拼尽全力硬抗自家老爹一剑的沈柠!
雪白衣袂飘舞,如坠落的鸢,柳燕行怔怔望着追下来的那道明黄身影,几乎以为已经死了,才能见到梦中肖想了无数遍的人。
暴雨中,沈柠坚定地探出手,触到那人的指尖,「扑通扑通」两声,他们相继坠入滚滚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