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景深脸上的笑意归于平静,现出几分犹豫,「许爱卿,刚回华都就涨俸禄,不大合适。」
许一盏默了片刻:「臣不敢有此妄想。」
「爱卿不妨直言。」
「先请陛下赐臣免罪。」
「不赐。」
「......陛下圣明英武,大皖国运昌隆。恕臣不言。」
褚景深坐在龙椅上,面前是引颈就戮的太子太傅。
褚景深登基十数载,见过无数巧言令色左右逢源的佞臣,眼前这个从拜官起就嘴甜机灵的许太傅算是自我定位最清晰的一个。
现在看来也是自我定位最模糊的一个。
合理怀疑,这人脑子时而灵光,时而没光。
但身为帝王,褚景深深谙恩威并施的道理,只是对峙半晌,他便主动退步:「朕准了。」
许一盏这才鬆一口气,左右张望一阵,确定褚景深和褚晚龄相差不多,都不喜欢在书房留人,方压低了声音,蹑足走上玉陛,临近皇帝时,才屈膝跪下,小声道:「...陛下。」
「爱卿儘管直言。」
许一盏闭眼,心一横:「......臣是女的。」
方沅早就备好了茶,但他端着茶盘停在御书房前许久,久到左右宦官都以目视他,他依然不敢推门求见。
他知道这人会回来。
从梅川发来的每一封信,虽远不如寄往东宫的多,但他都会仔细阅读,小心保存,哪怕许一盏半开玩笑地在信末写一句「阅后即焚」,他也绝不可能当真。
每有新的信来,他就随身携带,四下无人时,拿出来细读,那些蛇行也似的字里行间,挥斥的是他心嚮往之、却不得不与之疏远的一份少年意气。
信来得愈发稀疏,那份少年气便弥足珍贵。
最后的一封信,至今已过了两年。
她写的最后一段话是,「近来变法风头大盛,我斋中的弟子都有意模仿朝中新臣。他们都以为我是许太傅的徒弟,所以没人敢在我眼皮底下模仿『许太傅』,倒是有人模仿你和顾长淮,小孩子真是有趣,模仿你固执不知变通,得罪无数权贵还不自知,全仰仗顾长淮帮忙,才能侥倖逃过一劫。可惜我却无法告诉他们,这方沅还是个忘恩负义的主儿,当年亏我在馄饨铺前救你狗命,你如今却连信也不回——但听说变法进度时,好怀念以前在东宫的日子,你还是这么能吃吗?」
方沅倒背如流。
那一晚冰冷的锋芒也时常回归他无法安眠的梦里,鲜艷的血在他眼前溅满白衣,昔日谈笑风生的白衣公子只在须臾间,一切音容笑貌都如尘烟尽散。
时间追溯回更早的过去,他戴着面具,将僱佣刺客的文书和银票一起交给黑衣的刺客。
「...杀...太子太傅?」负责对接的欢喜宗人皱皱眉头,隐有几分不满,「你点名要最便宜的刺客,却要杀朝政高官,况且是个武举出身的朝官,要加钱。」
方沅提前服过变换嗓音的药物,这时哑着嗓子问:「最便宜的刺客,成功率是多少?」
「嗤,不足三成。我看你袖里还有不少银票,不如多加点钱,否则要杀太子太傅,寻常刺客不可能做到。」
「......不加。」方沅的声音很哑,面具下的脸却纠结万分,但他最终还是坚定地道,「不加,三成就三成。」
「靠。」欢喜宗人从未见过这么抠门的人,不由得骂了句脏,一边点着银票数目,一边抱怨,「你到底想不想杀?想杀又舍不得钱,不想杀又来僱人...有病。」
方沅默默不语,静等他数完银票,将手一挥:「行,这单接了。成不了可别赖我们手艺差。」
方沅见他这就要走,立刻急了,问:「后悔词呢?不是说要定后悔词吗?听到后悔词就不能杀他......」
欢喜宗人烦躁不已:「定定定,你说,定什么?」
方沅早就想好了「后悔词」,他停了会儿,眼眸微亮:「...恩人。」
方沅下定决心,推开御书房的门,在那霎时,传来一声杯盏摔碎的声音。
他错愕地抬起头,撞见褚景深故作平静的面容。
及跪在地上等死的太子太傅。
陛下静默许久,咬牙切齿地道:「......许爱卿。」
「臣在。」
「...朕提醒你,女官也不会涨俸禄的。」
☆、/晚龄/
一时间,满室寂静。
褚景深留意到方沅的动静,情绪这才稍稍收敛。三人静默片刻,方沅率先动作,垂首上茶,许一盏则跪在一旁,屏息等候皇帝的处置。
僵持之中,方沅作为唯一的局外人,神色也最平静,一面奉茶,一面云淡风轻地打破僵局:「...皇上,请用茶罢。」
褚景深得以借坡下驴,深吸了口气,以平息他不得不压抑的怒火,接着便不动声色地道:「...许爱卿博学多才,对大皖的付出朕亦心知。朕不愿让忠臣失望,但举荐亲眷入朝,也不能忘了大皖的规矩,爱卿终究太年轻,这次且不治你罪。不过今后,这等女子为官的荒谬之事,休要再提了。」
这是饶了她这次的意思——只不过真相大白,想来褚景深是不会准她以女子身份混皇粮了。
——无所谓,反正爷是要娶太子的人,皇粮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陛下大度,」许一盏稍稍撇开目光,落在方沅身上,对方干净的袍角不染纤尘,行动之间,这官袍更显得空空荡荡——小探花倒比当年更瘦了些。她低眉顺目,听出褚景深对方沅的戒备,便也圆上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言,继续说,「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