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李出阳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柳勋说:“你们……现在还都在刑侦支队吗?”

出阳说:“我们在,我们在。您跟我们说,是谁对您下的手?”

柳勋说:“我没有看清,只知道是个壮实的男子。天太黑了……看着你们都还在真好。刑警不好干,你们一定要保重自己。”

“我们都挺好的。有您以前教我们的那些东西,我们都会好。”李出阳握着柳勋的手说。这是一隻带有能量的手。是它教会了他怎么持枪、刷指纹和采脚印,是它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出各种本领,在警体馆里比画出各种绝技,最后又在夏日的树荫下挥舞着送走一批批学生。现在,这隻手只是软绵绵地蜷在出阳的掌中,有着完成使命能量殆尽的悲壮。出阳浑身发僵发沉又发脆,好像稍微动一下整个人都要四分五裂了。

“要学会保护自己。我已经没了太多学生。”

孙小圣眼泪终于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孙小圣好多年没哭过了,一哭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受到了委屈。他又想,自己现在受了啥委屈?才明白,原来人不只是在受委屈时才会哭。

“我就是后悔,在学校时教你们拆枪装枪,教你们抓人取证,就是没怎么好好教你们自保。我有愧于你们。我的学生走了不少,每听说一个我就难过一回,虽然他们毕业后从来没回学校看过我,但我不怨他们,我知道他们忙。”

小圣和出阳的两个同学都去世了。一个是派出所的,出警时被开大灯的卡车晃进沟里摔死了;一个是缉毒的,怎么死的至今都没对外说,只说因公牺牲。他们都是死在了格外平静的日子里。可能在孙小圣打哈欠挠痒痒的工夫,人就没了,突然而静默。越这样就越令人恐惧,好像天上架着一挺狙击枪,不定什么时候就对准谁了。

“赶紧回去工作吧,记着我的话。”

柳勋还想说什么,但气息太弱,偶尔蹦出俩字也都含混不清。李出阳知道不能再让他说了,再说以后真没的说了,赶紧出去叫医生。医生很快进来,事务性地把他俩推了出去。小圣还没出门眼泪就一脸了。他见不得自己崇拜的人躺在自己面前,竭尽全力却只是表达歉疚。该歉疚的是他们这帮学生:把知识技能拿走了,把老师一个人撇在了过去。他的学生全是警察,可他还是遭了坏人的暗算。这算哪檔子事?……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他孙小圣要是抓不到嫌疑人,他都没脸再在这行混了。可他的决心还没来得及表呢,就已经和柳老大一墙之隔了。柳老大在墙里面反而让小圣觉得好受一些。他又可以把刚才那个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躯体想像回当年在警校叱咤风云的柳老大了。

那天晚上,柳勋又陷入沉沉的昏迷。

小圣难过坏了,没回家,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好像这一晚上把一辈子都看透了。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生命这么脆弱,生与死就是嘎巴一下的事。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分分钟都能成为历史。历史划分未来,未来製造记忆。弄不好,你就成了记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成了别人的回忆,看不见摸不着,抽象了。生命就是这样又贵又贱,让你掉以轻心惯了,又一辈子后悔不迭。

柳勋遭此横祸,也深深击中了李出阳。他在李出阳耳边留下的每一句话像巨响,嗡嗡嗡地像含着千百种含义。李出阳也没有回家,他就坐在小圣的对面,对着电脑吃东西。他没事时就是玩手机或者吃东西,偶尔抽根烟,这些小动作是他的节奏,贯通着他的整个邪气形象。但这晚他的心情就很主流了。那个曾经镇住他、教他刑侦要领甚至保命绝技的柳老大气息奄奄,像拔了他的主心骨,连带着把他的自信和无畏都拔走了。手里的薯片往嘴里搁,他连咸味儿都觉不到。吃了半天,还是饿。他头髮涨,眼发黑,但精神头就是不减。低头一看,烟灰缸满了,包装袋扔了一桌子,手机也没电了。他的节奏没了,形象也从邪气变成了邪门。他李出阳今夜已经化作了一个格外邋遢的人。

办公室里就他们俩。老薛让他们不要走,等他回来说事。估计是和这案子有关的事,俩人挑灯对坐,各行其是。在外人看来,这还真是一对儿和谐默契的工作搭檔呢。

小圣隔着一台显示器看着呆滞的李出阳,他头髮乱了,眼袋也起来了,好像挨了揍在反思。小圣竟然看不出任何好笑,他跟他说:“你借我充电器用用。”

“没有。”

“这不是吗?”小圣指着桌子上的一条白线。他是看准了才开口的。

“那我不借。”出阳才想起自己也该充电了。

小圣霍地站起来,一腔怒火滚烫:“李出阳,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来点儿正经的?”

李出阳继续嚼薯片,嘎吱嘎吱地格外刺耳:“你要是上吊使,我可以借你。”

“李出阳,你浑蛋!”

“孙小圣,你别找打。”以往李出阳骂孙小圣多少还带点儿开玩笑的口气,这回真是有点儿要说到做到了。

孙小圣二话不说,抄起桌上的什么东西就扔了过去。他正愁没地儿撒火呢,李出阳急不可待地跳出来当靶子,他不出手都对不起他。旧帐新仇一块儿算,他今晚豁出去了,最多写个检查,拿一纸检查换一次痛快,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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