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女人唱的,叫玛莉什么什么的。我唯一叫得出完整名字的美国女歌手只有惠妮休斯顿,是个黑人歌手,歌声撕心裂肺的,听过一次就忘不了。
……陈仪伶坚持继续对我解释歌词,她说她最喜欢的英文歌,叫WithoutYou,意思是,「没有你。」……
那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
那时我还没陪她去拿过孩子,我跟高镇东也尚未闹翻。想起来,一切就跟做了场梦似的。
陈仪伶一般交谈时,声线比较高亢、娇柔。
可那天晚她将声音放低了,固执地一句一句翻译着歌词,说得慢慢的,喇叭里唱一句,她跟着说一句,像说故事一样。
我终于记住了那个女歌手的名字。玛丽亚凯莉。
一句句唱着我听不懂的英文。
挡风玻璃外头是静谧的台北夜色,驾驶座的我原本昏昏欲睡,可不知为何,又渐渐清醒────
我无法忘记今晚,
当你离去时的脸庞,
但我想那就是故事的结局。
你一直保持着笑容,
但眼里却流露着哀伤,
没错,那是哀伤.....
……….
不,我无法忘记明日,
当我想到自己的哀愁,
我拥有了你,却又让你溜走。
而现在唯一公平的是我应该让你知道,
一些你该知道的事…….
─────那晚陈仪伶说了多久,我就被迫听了多久。
而后我终于能将中文跟英文对上的唯一一句词,就是那句:没有你。
她非得逼着我跟她字正腔圆地復诵一次。Withoutyou。拜陈仪伶所赐,我从此也算是多学会这么一句英文,与YES或NO不一样,我曾经认为这句话一点都不实用,谁知道十几年以后,我依然把这两个字记得牢牢的。
……她过世那年,正巧也是一九九八。
十二月。
那则死讯就和不久前高镇东那通『重新来过』又莫名沉没的电话一般,于我来说,都是猝不及防的一块板砖,忽然就从后脑勺上敲上来,总是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就先失魂落魄。大约是被年末的忙碌给折磨的,那时我后知后觉的程度还不是一般迟缓,接到消息时,我人正在上班,手上的棉套沾着乌黑的油,我怔了许久,下意识竟翻了翻手机中的日期,确认那天是不是四月一号……..
开什么玩笑!
是的,起初我并不相信────这太扯了!
前些日子才给我打电话的陈仪伶,我虽没接,但她确实打了────通话纪录都还存着,怎么可能就────怎么可能?
我立刻拨通了她的号码。响了很久,没人接,再拨一次,直到第三次,才有人将电话接起。
是个女人的声音,听得出老态,明显不是陈仪伶。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声幽幽的「餵」,几乎在瞬间令我失去提问的勇气。
.....我搓了把脸,当我想干脆把电话挂断时,那头再度出声:「是我们仪伶的朋友吗?」
我把悬着的心跳用力咽下去,脚底发凉,说:「是,我是她……朋友,我姓程。请问您是?」
那边安静了会儿,才说:「你好。我是仪伶的母亲────」
我沉默着,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强压下挂电话的衝动。我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了。不想了。
「仪伶朋友多,我也不是每个都认识,所以才让仪臻…….用了仪伶的电话簿,给里头每个人都传了讯息……..」那声音听得出疲倦,她说得慢,语气里几乎没有出现半点失态或哽咽,却仍叫人感到得心冷......
是,我记得陈仪伶有个妹妹。她曾提过,却着墨不多。
「你────能请问程先生跟我女儿的关係是?」
我哑然:「……」
后来回答,朋友。
好朋友。
这六个字我说得极度艰难,亦心虚。猛烈的愧疚使我不知如何自处,那句节哀顺变,我打死都说不出口。
「嗯。」陈妈妈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却也没有挂断。
我问,是不是能去看看她?她说当然可以。
她说大概的内容都已经用简讯传给陈仪伶电话簿里所有的联络人了,我当然有看到,她母亲静静地说,若愿意送她最后一程,请把地址用简讯回復过来,他们会将讣闻一一寄到……
我有些恍惚地回了句谢谢,之后又觉得不妥,才硬着头皮说了句:「请,节哀……」后面两个字便说不出来。
……我木木地挂了电话,那天仍是把班上完。
回到家后,跟往常一样,我吃饭、洗澡,见家里没什么事,就回到房间关灯睡觉。
隔着一道门,客厅的电视机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人在生动地对话......
陈仪伶吞了太多安眠药。药是医生开的。原来她早已患上忧郁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堕胎之前,或是之后?是她第一次拿孩子的时候,还是我陪做手术的那次?或都不是……每次见到她,都比上一次更加消瘦。我一下记不起最后一次与她联络是什么时候的事。
想起那天跟阿生相约在西门町的酒吧,她突然打给我,响了许久,我却没接。
......仰躺在床上,房间浓黑如墨。我将手臂压在额头上,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安静下来,一阵脚步声经过房门口,又渐远去。这次我没有颤抖,没有痛哭流涕,只觉得累────人如果有一天能够什么都不想,就这样躺在床上度过二十四小时,那该多好。
......我闭着眼睛,意识渐渐恍惚。
模糊间,我似看见了老妈,以及幼时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