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页

小说:碧血黄沙 作者:黎汝清

“女兵要给我们登记。……她刚刚拿起笔,大成哥就一把拉起我说,先等一等,农会给我的介绍信忘在老乡家里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撒谎,可他又快又猛地扯住我的手。那女兵也愣愣地看着我们,从我的背后送来一句话:‘别怕,不愿登记不强迫。’

“大成哥不让我说话,一口气把我拉到村外的竹林里。这是怎么回事呀?他喘着气,眯眯笑了。他说:‘壮妹子,我们两个一当了红军,你是个兵,我也是个兵……’

“我说那又怎么样?他说:‘你知道在红军里,当兵的是不能结婚的!’

“我又说,那又怎么样?他又说:‘要结婚,就得当大官,我不识字,当大官很难。’……我仍然不明白他的意思,那又怎么样?

“他的脸胀得血红,喃喃地说:‘壮妹子,你真笨,我想早跟你成亲啊!’

“我吓得打了个激灵,我的心蹦蹦地乱跳,虽说曾经日盼夜盼跟他在一起,也做过那样的梦……事到临头,总觉得突然。

“怎么早结呢?他说:‘我打听过,结过亲当兵,咱们就是夫妻了,可以分到一块,住到一块,如果一登记不是夫妻,我们就一辈子结不了亲了……’

“我大声嚷道:‘我不干!新房在哪里?媒人在哪里?我总要有件新衣裳吧?’

“他说:‘咱们山歌里怎么唱的来?铺着地,盖着天,月下老人红绳牵……’他指指山头刚刚升起的月亮,媒人来了!在我仰头望月的时候,他一下抱起了我,进了山林。走了不远,就有一个烧木炭人住的棚子,我们钻了进去,里边还有油灯。

“我很奇怪,这一切都好像他事前安排好的一样。……他告诉我,他在半个月前来找红军的时候,就见过这个棚子。他很鬼!

“我问他:‘你原来就想当红军了?怎么又回去了?’

“他说:‘舍不了你。……就是你不挨那顿打,我也要把你抢出来。’

“第二天,再去登记时,王大成、李壮壮就是结髮夫妻了……”

“真有趣!”

“你有福,像你们这样情投意合的自觉自愿的可不多。”

“你那大成哥在哪里呢?”

“他在红军当副团长,没到河西来。”

“那你还哭什么呢?”

“我想,一被俘,难脱不了那些兽兵糟踏,大成哥不会要我了!”

说完,泪水又涌出眼眶。

“也不一定都受侮辱……”张琴秋试图安慰她。

“可是谁能证明呢?怎么洗清呢?”

女俘们想起李大壮挨的那场毒打,忽然间紧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跟笑有感染力一样,哭也有感染力。连最不爱哭的也憋不住了,跟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们变成了一个人的哭泣,一个人的悲伤,连隔壁庙房里的女俘们也哭起来。

哭什么呢?哭她们所受的苦难?哭她们所受的委屈?哭她们希望的破灭?哭她们不可知的命运?她们现在有了衣被,有了粥喝,离开了枪炮轰鸣弹片横飞的战场,不再有死亡的直接威胁了,可是她们的心理负担反而更沉重了。

命运对女人来说,是严酷的,对女俘来说就更严酷了。男俘,无非是肉体的折磨,非人的苦役生活;可是女俘呢?她们将遭受蹂躏、侮辱,她们不敢展望自己的未来。

就连李大壮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只要向凶险的未来投去一瞥,就被震慑住了。

相濡以沫的集体的嚎哭,也许只有在女人群中才会发生。她们有的依着墙壁,有的互相偎依,有的独自抱头,有的捶着胸脯。她们的心灵是相通的。

黑暗笼罩着城镇村庄和大漠,像堵穿不透的墙,庙廊下阴风阵阵,扒搔着门窗,状如悄悄细语。端坐在莲花上的释迦牟尼,凝然不动。

这里面最为坚强的是张琴秋,她是唯一没有落泪的人,她并非无泪,而是过强的革命者的毅力和自尊压住了爆发的感情。

她不想宽慰她的女伴们,也无法安慰,自己沉溺在苦海之中,怎么能救援他人?泪水哽在喉头,咯咯发响,呼吸都变得窒闷了。她的地位越高,负担也就越重。唯她无泪,唯她的心最为创巨痛深——

婴儿惨死了,她的心头撕去了一块肉;丈夫呢?他安他危?此次西路军失败,他将负多么大的责任?他的心理负担该有多重?

李大壮怕丈夫会误解她,舍弃她!她张琴秋呢?

这种忧思是合理的,难免的,必然的。白布就怕人染缸,拉出来再洗,也变不白了。

她所害怕的不仅是身体的被玷污。她今年已经三十三周岁了,加上她产后的病体一直没有康復,她可以把头弄成一个草鸡窝;她可以在洗脸之后,再抹上一把灰尘;她可以把本来并不高的身材弯弓下去;她可以故作步履蹒跚;她可以咳嗽不止……对这样的一个年老多病的丑老太,敌人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但是,她的心灵呢?她的政治生命呢?

李大壮和王大成的山林相见,被李家误解,无法洗清。她,一个已经被敌人锐意寻找的西路军的组织部长,能活着出去吗?在这被俘的日子里天知道她下一步在什么地方?新剧团?工厂?医院?监牢?苦役?在这些地方,不管是死去还是活着,她用什么来证明她的心灵是清白的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本站所有小说为转载作品,如有侵权,联系xs8666©proton.me
Copyright © 2024 23小说网 Baidu | Sm | x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