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溥家敏分辩,「没有这样的事,太初,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你们误会了,她要来,又怕你们不欢迎,她天天等你们的消息,你们又没有唤她一声。」
傅家敏说:「罗太太的脾气是这样的,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并不是薄情寡义,对方协文,对溥家明,她都是一贯的态度,你不能误解她。太初,尤其是你不能。」
我嘆口气。
这溥家敏一表人才,说起话来有时却夹缠不清,像个恋爱中的女郎。
太初打发他,「你请回吧,我可以动身时自然会动身。」
他凝视太初,「我在这里陪你。」声音很轻。我不由得生气了,「这里有我。」
「多个人也好,葬礼还没举行,多个人帮手也好。」他说。
太初犹豫了,她终于点点头。
我感觉到溥家敏对太初有特殊的感情,也许是为了她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但是,他太目中无我,可恶。
「我住在喜来顿酒店。」他说,「你们可以随时找我。」
我说:「反正你每天早上九点总会来这里报到。」
溥家敏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讽刺,他温柔地对太初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当我大哥去世的时候,我也只有一种感觉:我巴不得跟了他去。」
大初听到这话,如遇到知己,抬头看着他。
他嘲弄地说下去,「能够跟去倒也好,这就少了数十年的烦恼。」
我愕然,像他那样的人也有烦恼,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该买条绳子来自我了断。
「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溥家敏说。
溥家敏说:「活得健康,活得高兴,也就是报答了你父亲的养育之恩。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这么伤心、消极、精神不振,他会怎么样?」
他真会说话,那张嘴,树上的鸟儿都骗得下来?
果然,太初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聆听。
「我会每天来看你,」他说,「你要当心身体。」
「是是是。」太初感激说。
他拍拍她的手。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问溥家敏:「溥太太没有来吗?」
他微笑,「她要照顾孩子。」
太初问:「溥先生有几个孩子。」
有心思管閒事了,由此可知心情是好点了,这溥家敏几句浮滑的场面话生了奇效。
他答:「目前六个孩子,四男二女。」
太初睁大眼睛,「这么多!」
「多吗?并不多,咱们上一代都有五六个孩子,孩子们有生存的权利,不必担心他们的将来,如今的父母为了自己自由,逃避责任,只肯生一两个……」
「人口太挤了。」太初说。
我没有插嘴,因我觉得给太初一个轻鬆的谈话机会,也是好的。
「当然,我只是说:有资格生养的父母,可以多多生养,」他欠欠身,「我不是指每个人,世上总能为聪明人腾出空间。」太狂妄了。
太初问:「溥先生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吗?」问得好。
溥家敏微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太初困惑了。
我咳嗽一声,「喝杯咖啡好吗?」
太初没答,他先答:「我要一杯黑咖啡。」
岂有此理,他当我是侍役?是后生?
太初说:「我来做。」我与她挤到小厨房去做蒸馏咖啡。
太初教训我:「你怎么对他不客气?」
「他是老几?我干吗要对他客气?」
「话不是这么说。」
我冷笑一声,「我现在才知道岳父的心情,但我比他坚强,我会斗争到底。」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神经病!」太初白我一眼。
溥家敏探头进来,「我能帮忙吗?」
「这儿没你的事!」我忽然露出不满。
他一怔,太初白我一眼。她端出咖啡。
「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点照片,」溥家敏说,「罗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我第一次见你,你才那么半丁点儿大。」他看着太初,「可是那天我在饭店外碰见你,真是弄糊涂了,我还以为你是罗太太,可是罗太太有什么理由这么年轻?」他声音确实有点迷茫。
太初问:「真那么像?」
「如果你眼角下多颗痣,更像。」
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
他们约定了星期六去拍照。
我知道我应当跟着去看他们照相,但基于一种骄傲,我没有那么做。男女之间最重要是一个「信」字,如果我不相信太初,咱们这一段就不乐观。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话虽然说得如此漂亮,心中却不是滋味,这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光他一个人已经够麻烦了,没到一星期,太初她舅母也到了。
黄太太为人再可爱,我也没好气。
我说:「太初,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烦气,咱们两个人的事又作别论。」
说了出口又害怕她会随口应我一句:现在作别论也还来得及,于是心惊肉跳地看着她。
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么,她岂有不知道之理,这个聪明玲珑的女孩子!她既好气又好笑地睨着我,却又放我一马,不作答,呵,可爱的太初。
葬礼举行的那天,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手里捧一束花,仪态端庄肃穆溥家敏站在她身边。太初开头抱怨她母亲没有出现,后来看见棺木就饮泣不止。
牧师以呆板和煦的职业语调读诗篇第二十三篇:「耶和华是我的牧音,我心不致缺乏……」
溥家敏淘出手绢要递给太初,我故意趋前一步,挤开他,把手搭在太初肩上。
「……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领导我……」
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