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寂寞了。
庄国栋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隐隐浮着一层泪膜,与我两个人,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酒杯,一派无聊。
我轻轻问:「我们要的那朵花,在什么地方?」
庄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头苦笑。
有许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见。
我问他:「看中了谁没有?」
「没有。」他伸一个懒腰,「这里不是没有长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只是……你总听过『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这是你的悲剧,有许多人,除却巫山,都是云。」我笑,「从一隻母猪身边走到另一隻母猪,他们成了风流人物,呵哈呵哈,多么自在快活。」
庄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说,「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乱与一个女人生下半打孩子,养活她一辈子,牺牲我的理想与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个好对象。」
「你今年二十七岁,等你三十七岁,你声音还这么响亮,我就服你了。」庄点起了香烟,「这些事,是註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个手势,夸张地说,「都已经註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红绳已经代我牵向一个女子,我再挣扎反抗也没有用,都已经写在天书里了:她是一个搓麻将贴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识丁,啊……」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旁边有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庄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脸上。我摊摊手:「庄,我只不过是想你开心而已。」
「命运是有的。」
我唯唯诺诺,只是不想再与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们豁达一点,庄,笑一笑。」姐姐们端出银器,招呼我们喝标准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们都围上来,坐在我身边那一位简直明眸皓齿,动人如春天的一阵熏风,我很有点心嚮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视,低头全神贯注地喝我的牛奶红茶。
姐夫们也来了,忙着打招呼,服侍女宾,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气洋洋。
长途电话接通。
小姐姐唤我与父亲说话。
我与爹爹谈了一会儿,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农历年的时分回家,我照例推辞,小姐姐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说:「让我考虑考虑……」
爹的声音很轻鬆,充满生机,与以前大大不同,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令他开心,这就够了。世界上并没有免费的东西,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爹爹在晚年得到一点欢愉,没有什么不对呢。
挂了电话,我问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来,没有毛病吧?」
「你这个糊涂蛋,」她顿足道,「趁你爹还记得你的时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齿在我额角上一指。
「你点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我就寿终正寝了。」
庄微笑地走过来,「这震中,真叫亲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庄先生,你说一句公道话,这个弟弟,真叫我们伤透了脑筋,二十多岁了,还这么吊儿郎当,天天弹琴写画,不通世事。唉,叫我们头髮都白了。」
我也嘆口气,「什么都赖我,等下额上有皱纹,也赖我。」
庄说:「他又贫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着手说,「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们。
庄说:「不过大家都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种受欢迎的劲儿呢,真叫人羡慕,于是他死命扮演那个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热情如火的金髮女郎恨得牙痒痒。」
小姐姐大笑,「你们哥俩倒真是一对儿。」
我说:「是呀,牛津若没有庄国栋,那还不闷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将来我老子烦我,不供养我,就与老庄走天涯唱相声,怕也混得到两餐。」
「庄先生在牛津干啥?」小姐姐问。
我代答:「他洗厕所。」
庄莞尔:「震中打扫宿舍。」
小姐姐说:「喂,你们俩有完没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说:「我俩约好的,五十五岁时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与老庄结婚。」
「这种玩笑也开得?」小姐姐朝我皱眉,「传到爹耳朵去,剥你的皮。」
我愁眉苦脸跟庄说:「咱们家最暴力,动不动抽筋剥皮,剁为肉饼。」
小姐姐不理我,「庄先生也没女朋友?」
我说:「他有的,他结过婚,离过婚,又有女友,又与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纯洁的。」我挺挺胸。
小姐姐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但庄反而不打自招,他一边深深抽烟,一边说:「我真正恋爱,是在订婚后的一段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可爱年轻的女孩子。她的美丽,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个完人,我没有变心,我拒绝了她,与未婚妻结婚。婚姻维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来,我们也是幸福的一对。」
庄说:「在我心中,无时无刻不挂住我抛弃的那个人。我们终于离婚了,那一日,妻对我说:『庄,你并没有爱过我,我们浪费了十年。』离婚时还比结婚时轻鬆愉快。听着叫人齿冷吧?事实如此,我们在小馆子里共喝了三瓶红酒,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有什么打算呢?在牛津的图书馆,我找到一份职业,一做好几年。我有什么打算?」庄温和地笑。
小姐姐听得呆了,怜惜地问:「没有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女人,都很自爱,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对身材相貌都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