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言自语地说:“等你府中的人找来,我还是走罢。”

裴玄静没有搭理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放生池里的景象吸引过去了。

清冷的月光随夜色一起隐去。初升的朝阳一寸一寸地把池塘染成金黄,池水也跟着渐渐苏醒过来……突然,两个白色的影子从池中腾空而起。

裴玄静吓得一把抓住崔淼的胳膊,“那是什么?”

“是水鸟吧。你怎么了?这有什么可怕的。”

“水鸟?什么水鸟?”

“白色的……应该是仙鹤吧?”崔淼笑道,“我想这放生池里各种稀奇古怪的飞禽鱼鳖都有。东市上不管卖什么,总有人去买了来放生,所以品种特别齐全。”

“你是说每当日出的时候,池塘中会有鸟儿飞起?”

“是吧……”崔淼觉得裴玄静的紧张很莫名,却不知她正处在幡然醒悟般的巨大衝击之下。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在池塘夜尽日出之时,不唯事还生,还有鸟乍起!

两者之间的确存在关联吗?抑或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裴玄静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当她听见杂沓的马蹄声时,一队人马已经衝到眼前了,打头之人对着她大喊:“玄静,是你吗?”

堂兄裴识终于找来了。“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父母大人简直快急死了!”

裴玄静站起来,快步向堂兄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她想起了崔淼,忙回头找他。

可是他在哪里?

崔淼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那么一瞬间,裴玄静几乎怀疑他会不会掉到池子里去了,随即醒悟过来——他走了,就像他曾说过的。

没关係,她相信他不会走远,只要她需要,随时可以找到他。

回到兴化坊中的裴府,裴玄静花了好长时间沐浴,恨不得把每根头髮丝都挨个洗一遍。阿灵顶着两隻红肿得像大桃子般的眼睛在旁服侍。裴玄静洗了多久,阿灵就絮叨了多久,把裴玄静失踪后,裴度夫妇如何焦急、大郎裴识怎么设法寻找,尤其是她自己怎么害怕着急伤心等等,详详细细无一遗漏地汇报过来。

裴玄静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必须要考虑清楚,接下来该怎么面对叔父。因为她还担负了一件极不合理而艰巨的任务:说服裴度释放已被确认为武元衡刺杀案元凶的成德武卒张晏等人。

其实,裴玄静可以不必让自己这么为难的。禾娘跟了女侠聂隐娘,今后固然免不了担惊受怕、风餐露宿的苦楚。但以隐娘夫妇的能为,当能护得禾娘的安全。她自己也将学得一身好本领,有朝一日成为来无踪去无影的刺客,显则扬名立万,隐则相忘于江湖,不也潇洒?

可是,正如崔淼所质疑的,这一切究竟禾娘是否愿意呢?

还有她的父亲,临死前将赠给女儿的金簪用鱼胶粘在胸口上。他该有多么希望能看见女儿及笄,亲手为她插上髮簪……

裴玄静看着在一边唧唧呱呱、又哭又笑的阿灵,禾娘和阿灵差不多大,却已经沉默得像一口古井。只有在贾昌老丈的院子里,她尚且能在郎闪儿的伪装下流露出小女儿的心性,而今连这样的机会都失去了。

究竟是什么在冥冥中主宰着人的命运?在上天的眼中,人固然渺小似微尘,就真的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不论是福是祸、不分是怨是爱,都没有半分选择的权利吗?

至少,裴玄静想听到禾娘自己说一句,愿意或者不愿意。

当然这非常不容易,肯定要付出代价,但裴玄静还是想试一试。

有了御医的悉心照料,裴度的伤势好转得很迅速。在最艰难的关头,信念发挥出巨大的力量,裴度不仅没有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垮下来,反而愈挫愈强了。

又是一个盛夏的午后,踞坐在叔父卧房的东窗下,裴玄静娓娓道来。

阳光中的静谧味道仿佛从未改变过,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万物永远保持着本来的面目,该如何便如何,绝不会动摇。人虽贵为万物之灵,却总是容易在寻寻觅觅中迷失本心。

从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开始讲起,裴玄静几乎对叔父说出了一切。她并没有忘记聂隐娘的警告,不得暴露其夫妇的行踪,为此裴玄静采用了一个折衷的方式。

她没有提起聂隐娘的姓名,只说抓捕自己的是一位蒙面女侠和她的丈夫,并隐去了跋涉在地下暗渠中的那段经历。

裴玄静同样没有提到崔淼。一则,没有他故事也能说通;二则,当裴识出现时崔淼选择了离开,这令裴玄静更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态度。而且

她自己也认为,没必要将崔淼捲入到这些是非中去。他自愿帮助裴玄静是一回事;因此而被迫面对官府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和崔淼的相处中,裴玄静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当权者的不屑甚至厌恶。她还猜不透这种愤世嫉俗的缘由,但也不想随便违逆他的意愿。

她知道自己在刻意维护他。那又如何呢?长安城并不缺少一个崔郎中。但是只有一个崔淼,曾几次三番向她伸出过援手。

听完了裴玄静长长的讲述,裴度沉吟半晌,道:“拘禁你的女侠应该是聂隐娘。”

哈,裴玄静心道,这可是叔父自己猜出来,我什么都没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本站所有小说为转载作品,如有侵权,联系xs8666©proton.me
Copyright © 2024 23小说网 Baidu | Sm | x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