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韩湘本人,一听说裴玄静既是女神探,又曾入过道,便立即答应了这项差事。他原先一直在终南山中访道,也不肯回长安城,便和裴识约了在长乐驿碰头。

裴识与韩湘早就认识,所以见面后很是热络。三人在驿站的前堂占了个雅座,舒舒服服地用了一顿晚餐。韩湘善谈,裴玄静大方,讲起道学来颇有共同语言。把裴玄静顺利移交给韩湘后,裴识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因为他第二天一早就要赶路,便先回房去睡,让韩湘和裴玄静自去相处熟悉。

裴玄静有点兴奋,不想那么早就睡。韩湘看出她的心思,笑道:“这里面又闷又热又吵的,不如咱们去外面走一走吧。”

裴玄静求之不得。

两人来到驿站外面。只见暮色阑珊,万点繁星自夜空洒向原野,晚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

韩湘问:“娘子,你可见过怀风?”

“听说过,但是还没见过。”

韩湘举手一挥:“娘子且看,这周围都是怀风。”

裴玄静朝四下张望,果见满坡遍野的紫色长草随风摇摆,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仍然能感受到那无法形容的寥落肃然之美。

这种紫花苜蓿,因是汗血宝马心爱的牧草,被汉武帝从西域大宛引入种植,又因其随风飘摇的美景而被称为“怀风”。大唐的驿站负责饲养驿马,所以在驿站周围都划有大片驿田,就以种植苜蓿草为主。而长乐驿更因位居高坡之上,种植“怀风”面积又广大,其景色尤其壮观。

回首望去,长乐驿中的点点灯火,就如同浮摇在一大片紫色的海洋上。

裴玄静瞬间失神了——不知当年长吉离开京城时,是否也曾在此驻足,倾听过“怀风”的低吟?

她自神魂飘荡,韩湘也默默无语,阖野中只闻一片苍劲的飒飒声,如同天地的迴响。

突然——

从苜蓿草丛的深处中传来声声吟诵:“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

裴玄静和韩湘面面相觑,吟诵还在继续,被烈烈风声吹得断断续续,但仍可以听出来,吟者正在向他们靠近。

韩湘朝前跨了半步,将裴玄静挡在身后,扬声道:“是哪位兄台好兴致?”

苜蓿草就在他们面前分开,一个脑袋冒了出来。

裴玄静差点儿晕过去。

竟是崔淼!

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神态,崔淼不紧不慢地念完诗人鲍防所作《杂感》诗的最后两句:“远物皆重近皆轻,鸡虽有德不如鹤。”方才注视着裴玄静,拱手道:“大娘子,别来无恙啊。”

韩湘奇道:“你们认识?”

“是……这位是崔郎中。”裴玄静介绍着这个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像郎中的郎中,热浪已窜上双颊,也不知是惊喜是尴尬还是羞臊。所幸夜色深沉,别人察觉不到。

“崔郎中也在长乐驿投宿吗?”

“正是。”崔淼回答韩湘,目光仍然盯在裴玄静的脸上,“崔某竟不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恭喜。”

他是看见她的吉服了。裴玄静镇静下来,欠身还礼道:“多谢。”

“既是熟人,崔郎中来与我们一起饮一杯如何?”韩湘还挺热情。

“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向驿站走去,裴玄静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可否认,刚见到崔淼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十分惊喜。可是他究竟为何而来?若说是巧遇,打死她也不信。笼罩在崔淼身上的神秘感又陡然浓重起来,原来他于她仍然是雾里看花,是难以理解,是不可捉摸。

她预感到,自己这一路绝对消停不了了。

回到驿站前堂,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夏季要赶在日头升高前出发,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房歇下了,只剩下三四桌还在吃喝谈笑。三人仍回到先前的雅座,凭窗而坐。驿卒送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味道沁人心脾。

听说韩湘是韩愈的侄孙,崔淼笑问:“韩夫子还忙着到处给人写墓志铭吗?”

韩愈文名鼎盛,达官贵人均以他撰写的墓志铭为荣。韩愈来者不拒,明码标价替人操刀,写墓志铭的收入远超为官的俸禄,被世人嘲笑为“谀墓”。

“怎么不忙。”韩湘大大咧咧地回答,“前阵子家中遭贼,居然被个门客顺手牵羊拿走一大笔‘润笔费’,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没事,再多写几篇就赚回来咯。”

两人哈哈大笑,看起来还挺投机的。

裴玄静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倾听二人交谈,眼光随意地扫过店堂。忽然,她发现远远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单独坐着。除了一部络腮鬍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显眼之处。并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可不知为什么,裴玄静总感觉此人似曾相识,心臟也无端地乱跳起来。

她勉强收回心神,却听身边二位聊开了《逍遥游》。

韩湘明显喝多了,高谈阔论起来:“庄子曰,‘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说是真逍遥便无所凭依,自随万物。然则前文又说有所依靠,自得其乐,也可以算作一种逍遥。难道庄子也会自相矛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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