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不吭声。其实答案再明显不过,整座驿站里能够制符的除了裴玄静自己,大概就只有韩湘了。

她说:“……他是好意。”

“是吗?”

裴玄静问:“你什么意思?”

崔淼振振有辞地说:“这么大的驿站,假如想标明你的房间,让有心人能轻易找到,又不会引起怀疑,此法不错。”

裴玄静瞪大眼睛看他,好一会儿才“咯咯”笑出来,“你是想说,韩郎在我房门上贴符,为了将歹人引来……太匪夷所思了。”她连连摇头,“他有什么必要这样做?我不信。”

“你就那么信任韩湘?”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啊。”

崔淼不语。裴玄静的心中却忐忑起来。她记起裴识离开前提到韩湘时,的确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娘子,你真的认为韩湘会送你去洛阳吗?”

裴玄静猛地抬起头,道:“当然。即使他不送,我自己也会去。”

“去嫁给李长吉?”

“是。”她干脆地回答。

“他快死了。”

“长吉病重。”裴玄静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去了,他就会好的。”

“假如来不及呢?假如等你赶到时,他已经……”

“你胡说!”裴玄静脸色煞白地跳起来,“还有三天,再走三天就到了,怎么会来不及!”

“你敢肯定自己能平安走完这三天的路吗?”

裴玄静凝视崔淼。一阵风吹过,灯笼的红光随风摇摆,在他的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使这张俊朗的面庞突然变得陌生而狰狞。

她站起来,欠身道:“崔郎这些天来的关照,玄静没齿难忘。今后就不麻烦了。”

崔淼也站起来,欠身回礼,什么都没有说。

裴玄静回房,关上房门。

在这郊野的驿站中,听不见更漏之声,也没有她已渐渐习惯的晨钟暮鼓。时间的流逝却比任何环境中都更清晰、更绝对、更冷静。

裴玄静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仿佛看见一炷冥香寸寸成灰。那是任何人力都抓不住、留不下的——生命在消亡。

三天!

她大汗淋漓地从榻上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后窗。

星尽四方高。万里长空中只余一轮明月,将清辉遍洒。

几步开外,崔淼背靠着一棵柳树,微阖双目盘腿而坐。月色仿佛在他的脸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使他带上一种宛如少年般倔强而脆弱的表情。

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守护心中所爱的执着。这种执着她有,他也有。

裴玄静轻轻合拢窗扇,任由泪水在黑暗中静静地淌下来。

朝阳初升之际,灞桥驿已经人声鼎沸了。

大家都在忙着套车搬行李,准备赶早出发。等到裴玄静他们的马车也都收拾停当了,韩湘却对裴玄静说:“静娘,有个坏消息。”

裴玄静询问地看着韩湘,她隻字未提昨夜所发生的一切,韩湘也似乎把崔淼整个地抛在脑后了。驿站中人群熙熙攘攘,再无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

韩湘皱着眉头说:“北线走不得了。咱们可能要改到南线走。”

“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说是有强人出没。”韩湘说这话时不敢看裴玄静的眼睛。

她好像听见枭鸟藏在心的暗处,发出尖利的鸣叫声。她问:“强人在哪里?”

“唔,按咱们原定的线路,下一站是陕州。途中要经过的硖石堡周围山势险峻、道路阻峡,最近强人出没频繁,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考虑走南路。”

裴玄静仍然十分镇定地问:“南线怎么个走法?”

“也没什么特别的。”韩湘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南线要经过好几条河,咱们须弃车登船,如果遇上下雨发水,可能还要耽搁几天。”

“耽搁几天?”

“至多三五天吧。”

“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

“呃,我是说比走北线再多个三至五天。”

裴玄静说:“不行。”

韩湘窘道:“静娘,如果遇上强人的话,就不仅仅是耽搁三五天的事了。所以……”

裴玄静打断他,“韩郎不是会画符念咒吗?当可驱敌退贼。”

韩湘面色大变。少顷,方踌躇道:“这样吧,我再去打听打听。请静娘在此等候。”

裴玄静便站在院子里等着,徒劳地看着车马喧闹,日影渐短。韩湘久等不来,她胸中的焦灼眼看要炸裂开来。

“静娘!”就在她近乎绝望,泪眼婆娑的时候听到了这声呼唤。崔淼从树荫背后转出来,招呼她:“你快来看。”

裴玄静不及细问,便紧跟崔淼爬上驿站外的楼梯。驿站地势高耸,从二楼俯瞰,整个薇草萋萋的白鹿原就在眼前展开。极目远眺,风淡云舒,朦胧起伏的秦岭一直向东延伸,但崔淼指给裴玄静看的是近处——就在离驿站后门不远处,院墙之下的两个人影。

韩湘和一人对面而立,正在谈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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