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看见了真相。

今天裴度回来得比平常都早,裴玄静立即过去请安。

她看出裴度的神色不对,“叔父,出什么事了吗?”

反常地提前下朝,裴度的心事重重多半和朝堂有关,按理裴玄静不该问,裴度更不该答。但是今天这叔侄二人约好了似的,双双破例了。

裴度嘆道:“今天,我说错了一句话。”

“是对圣上吗?”

裴玄静问得太直接,使裴度会心一笑,“是啊。”弦外之音似乎是:还说你衝动,我这个当叔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事情是由刘禹锡和柳宗元再度被贬引起的。

本来将二人召回时,皇帝确有重新启用他们的想法。偏偏刘禹锡性格旷达,天生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阔别长安十年,一回来他就跑去玄都观赏桃花,信笔写下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儘是刘郎去后栽。”

连傻子都能看出诗中的辛辣讽刺,更别说那些被调侃的对象了。刘禹锡和柳宗元一样,虽仕途飘零,却文名鼎盛。他们笔下的每首诗、每篇文都会自动地流传开来。

政敌们感到了深深的冒犯,于是将诗呈给皇帝陛下,谓之“诗语讥忿”,并且暗示皇帝,玄都观中的种桃人恰好也姓“李”。

宪宗皇帝很快下诏,将刘禹锡再贬播州,柳宗元贬至柳州。

播州位于大唐西南最边境,穷山恶水、人烟稀少。刘禹锡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如果随行的话,到了那种地方必死无疑。危急时刻,刘禹锡的好友柳宗元挺身而出,连夜上表请求和刘禹锡对换,自己愿去死地播州,让刘禹锡去条件相对好些的柳州。

今天在延英殿中,裴度就向宪宗皇帝提出此事。他知道陛下对刘、柳二人憎恨极深,便试图从尽孝的角度来劝说皇帝。

可是皇帝反驳道:“你劝朕顾及刘禹锡八十岁的老母亲,但他自己写诗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想一想他的母亲,和柳宗元这干朋友们?朕不会帮这种人成全他的孝道!”

见皇帝心意已决,裴度一急之下,脱口而出道:“如果这次陛下饶恕了刘禹锡,天下人都会知道,陛下是不忍令其母子永隔。陛下此举,绝不仅仅成全刘禹锡的孝道,也是成全了陛下自己的孝道啊!”

此言即出,宪宗皇帝便不肯再和裴度说一个字。

裴度对裴玄静嘆道:“我太想帮梦得和子厚,却伤到了圣上的心,是我的错啊。”

“怎么会伤到圣上的心?”

“玄静,你读过《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一则吧?”

“读过。”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郑伯克段于鄢”不正是“真兰亭现”诗谜中的第一个典故吗?

“郑庄公怨恨母亲偏心,曾发下毒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可是很少人知道,当今圣上也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母亲王皇太后了。”

裴玄静惊讶地问:“为什么?”她听说王皇太后长居兴庆宫,从大明宫到兴庆宫仅隔着两个里坊的距离,就算每天看望都是可以办到的。

裴度的语调变得异常凝重,“因为十年前,王皇太后在先皇的柩前对圣上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所以,即使圣上与母亲近在咫尺,却至死不能相见。”

“王皇太后怎会发下这样的毒誓?”

一个女人誓言终生不见自己的儿子,裴玄静完全想像不出其中蕴藏着怎样强烈的爱憎。

裴度摇了摇头,却道:“总之,对当今圣上提及‘孝’这个字,必须慎之又慎。我只担心,今天怕是给梦得和子厚帮倒忙了。”他忽然想起来,“玄静,你找我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叔父。”

“真的没事?”裴度上下打量裴玄静。

“真的没有。”她确实没有要对叔父说的话了。

裴玄静决定了,这些话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香与香是多么不同。

两种香气都令人闻之难忘,又留下截然相反的印象。致人幻觉的毒香,味道浓郁沉积,吸入一口就会使人昏眩噁心,随即进入腾云驾雾般的迷醉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而龙涎香飘渺淡雅,似乎难以捉摸,又在不知不觉中侵入肺腑,这一身肉体凡胎仿佛也得到了净化,只剩下一颗虔诚之心,回应来自浩瀚天宇的圣洁与悲悯。

裴玄静想,难怪称龙涎为天子之香,确实唯天子才配用此香。

天子正从绘着王母瑶池盛宴的屏风后走出来。他说:“整座大明宫中朕最爱两殿。一是延英殿,即朕常与你叔父召对的所在。另外一处就是此殿——清思殿。”他一直走到裴玄静的跟前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吗?”

“玄静不知。”

“猜一猜嘛。”皇帝和蔼地笑道,“随便猜,猜错了也没关係。”

“一切判断都要基于对事实的了解。我既不了解大明宫、清思殿,更不了解陛下,如何判断呢?所以只能瞎猜……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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