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忠言为难地说,“太子殿下再三说,大王的心意他很喜欢。但殿下今天身子的确很不爽,到现在还起不来,实不得已……”

“明白了。那我明日再来给殿下请安。”

李纯转身便走。吐突承璀正在进退两难,看李忠言给自己丢了个眼色过来,立刻心领神会,匆匆赶上李纯。

“大王,奴来送您。”

李纯只顾埋头疾行,一言不发。一直走到东宫最僻静的院墙之下,才猛停下步子,看着吐突承璀冷笑一声:“你觉得怎样?”

“我?什么怎样?”吐突承璀被他问愣了。

李纯又冷笑了一声:“头痛?见不了我,倒能听歌?”

吐突承璀赶紧把头一低,大气都不敢出。

捧着牡丹花的随从们走得慢,刚刚才赶上他们二人。

李纯厉声喝道:“都把花放下!”

紫色牡丹花在宫墙下一溜排开,李纯缓缓地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搞到这几盆双头魏紫的吗?吐突公公,我刚才说得没错吧,今天这些花送得不是时候。”

他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朝那几盆娇艷欲滴的牡丹一通乱砍乱砸。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要拦,哪里拦得住。

顷刻之间,稀世名花已零落成泥,碾作一地紫尘。李纯犹不解恨,再过去跺上几脚。

随从们都看呆了。

只有吐突承璀还敢摇头嘆息:“唉,牡丹何罪之有啊!”

李纯咬牙道:“行了,你可以去向太子汇报了!”

吐突承璀“扑通”跪下。李纯问:“你还不去?”

“大王……”吐突承璀苦笑,“您说我能干这种事吗?奴不想找死啊。”

李纯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来:“你起来吧,是孤王难为你了。”

吐突承璀长长地鬆了口气,起身赔笑道:“奴帮您把这些破盆烂花收拾了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没事。花和泥就扔到御沟里,顺水流出去便是。花盆碎片还让他们带回去。”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御沟就在身旁的墙根下。所以李纯并非气撞心头,随意发泄的。他居然连善后的方法都预先想好了。

大家各自用袍服的下摆兜着残花败叶,抛入御沟之中。紫色的花瓣碾碎之后,特别像凝结的血块,在水里打着转顺流而下。

吐突承璀陪在李纯身边,目送碧水迴旋,带走无辜的落英缤纷。在一片水声潺潺中,李纯轻声道:“我听说有些无聊的閒人墨客,喜欢守在宫外的御沟旁,等着看从宫中流出的落花香泥,以之为题吟诗作赋……哼,今天算他们有福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双头魏紫。”

“可惜都烂了。”

李纯朝吐突承璀竖起眉毛。

吐突承璀压低声音道:“今天的歌,奴也是头一次在东宫听到,不知从哪儿来的……奴会去打听清楚是什么人。”

李纯盯着水中最后的一泓紫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就是从那天起,吐突承璀虽然在太子东宫当值,却实质上成了广陵郡王李纯的人。

很多决定命运的时刻,事后去看,都由偶然因素促成。吐突承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偶然因素是——卢眉娘的歌声。

“眉娘!”他终于无法扼制地叫出了声。

歌声戛然而止。那绣娘放下手中的针线,回头张望。

吐突承璀抢步上前,衝着她又叫了一声:“眉娘!”

卢眉娘惊喜地跳起身来:“是……吐突公公!”

“是我。”吐突承璀微笑答应。卢眉娘离开大明宫时,吐突承璀还没当上神策军左中尉,所以她仍用老方式称呼他。要是换了别人,吐突承璀肯定觉得受到冒犯,即使不当时撂下脸来,日后也必须算帐。可是从她嘴里这么唤出来……他只感到无比亲切。

“眉娘,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吐突承璀悲喜交加地端详着卢眉娘,尤其是她那两条细若柳叶的秀眉。元和年间,女子的妆容因袭胡风,时兴赭眉黛唇,将一对眉毛越描越浓,越画越粗,早就见不到卢眉娘这样清淡的细眉了。只有她没变。

她当然也不可能变。因为当年先皇赐名给她,就是因为这两道惹人怜爱的天然秀眉。所以,她才叫作眉娘啊。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一下子都从记忆的最深处跳出来。

“吐突公公说笑,都十多年过去了。眉娘……老了。”

“你老了?怎么会?”吐突承璀连连摇头。不不不,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衰老的,那么今天吐突承璀必须要说,只有眼前的卢眉娘始终如昨,一成未变。

不仅仅是那双秀眉,还有她的歌声,她的绣技,乃至此刻绽开在她脸上的、娇憨质朴的笑容。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让吐突承璀产生错觉,仿佛时光永远停留在了贞元二十年——那最后一个春天里。

那时先皇还在东宫当太子,且已当了整整二十五年,看样子还得继续当下去。

吐突承璀时任太子东宫的内侍总管,因办事利落且忠心耿耿,深得太子殿下的喜爱。东宫里的其他人也都喜欢吐突承璀,这些人中包括了太子的长子、广陵郡王李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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