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在裴玄静看来,皇帝的残暴是帝王式的残暴,正如他在金仙观的那一夜中,于狂怒中要活埋观中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对他来说,杀便杀了!

他可以事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藉口,但绝对不会偷偷摸摸地干完,再装腔作势一番。

这不是一位帝王的酷戾,更不是当今圣上的性格,这是小人行径。

那么,假如陈弘志未经皇帝允许将木盒送给杜秋娘,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成了宋若茵的帮凶?

陈弘志显然拿准了一点,皇帝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宋若茵亲自将木盒送给杜秋娘的,也就永远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况且今天之后,杜秋娘一案算有了个了结,皇帝应该很快把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裴玄静决定,至少不能让陈弘志以为自己成功逃脱。她要让他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

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随口问:“清思殿中又有新铜漏了?”

“唔?”陈弘志愣了愣。

“我听见宫漏的声音,前几次来都没有的。”

“哦……”他的眼皮跳了跳,“不是新的呢。就是之前我跟炼师提到过的,圣上赐给宋若茵的仙人铜漏。”

“不是找不着了吗?”

“啊,是这么回事,昨天祠部郎中段文昌大人送来这个仙人铜漏,说宋若茵前一阵子把铜漏拿去了他府里,他刚刚才从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不敢私藏皇家宝物,便赶紧送回宫里来了。”

“铜漏修好了?”

陈弘志表情夸张地说:“修?铜漏好好的啊,哪里用得着修?”

“哦……是我搞错了。”裴玄静赧然一笑,“我猜,陈公公把这回事瞒着圣上了。”

“哎哟,炼师这么说话,奴可担当不起啊。”

“你告诉圣上铜漏出过宫?”

“那倒没有。唉,圣上这些天的烦心事太多了,奴看着实在心疼,所以就告诉圣上说,是奴自作主张把仙人铜漏从柿林院里取回来的。圣上也就没说什么。仙人铜漏可是件宝贝,那宋若茵根本就不配嘛!”

三月三日上巳节,真正到了赏春游玩的最佳时节。

整座长安城几乎倾巢而出了。从晨起,以朱雀大道为中心,游春的百姓把每一条通衢大道都占满了。在春风和飞花相伴之下,车马辘辘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城南。

长安城南的三座城门,今日也以最靠近曲江的启夏门最为繁忙。人群络绎不绝地穿门而出,涌向城外更广阔的曲江两岸。一辆接一辆的碧油香车在城门下进进出出,金吾卫们统统视而不见。谁知道车里是不是某位王爷养的美妾,又或者是命妇贵主舍弃了帷障出游赏春,在这种时候严加盘查,岂不是败坏了大家的兴致。

所以这辆油篷车便在众金吾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走出去一小段路,聂隐娘撩开车帘的一角,向外观望。

坐在她对面的人怯怯地问:“没有追兵吧?”

“就是有也不怕。”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了,害怕了?”

对面的女子虽坐在车内,一张脸仍被黑纱罩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她的表情。

聂隐娘又道:“你连诈死都敢,何以现在又怕了?我倒觉得你胆魄惊人呢。”

“不是我有胆魄,是我……信得过崔郎。”

“可是此计连环相扣,只要有一步差池,你必死无疑。”

“当初崔郎为我设下此计时,也是这样对我说。他问我,是不是宁愿死也要逃出长安?我说是。我们便依计行事了。”她说着,轻轻撩起面纱,露出了那张令长安城中所有风流俊杰们渴慕的面孔——杜秋娘。

“计策定得很仓促。当时我拿到裴娘子的信,便赶紧去请崔郎商议对策。崔郎仔细检查了扶乩木盒,发现送给我的这个木盒并没有下毒。”

“为什么?”

杜秋娘摇头:“原因我们至今都没想通。但当时崔郎却说,他想到一个将计就计之策,也许能让我从此摆脱……‘那个人’,他问我愿不愿意冒那个险?”

“还真是非常冒险。也亏他想得出来,亏你会听他的。”

“因为我再也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与其生不如死,未若向死求生。”

聂隐娘一笑:“能蒙天恩,可是天下女子巴不得的福气呢,偏你这杜秋娘与众不同。”

“隐娘莫要取笑我了。我杜秋娘虽为娼妓,却以才艺立身,本也活得自由自在。谁承想,那次襄阳公主府中宴饮,请我去助兴。我于席上唱了一曲《金缕衣》,竟……让他听到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虽然他为了掩人耳目,还命我照旧开门接客,但事实上,只有他格外开恩,我才能去给几个王公显贵们的酒宴掌席助兴,其余的时候,我必须以各种理由拒绝邀约。世人都以为是我价高难攀,却不知我早已失去自由,全然做不得自己的主了。我的人虽还在大明宫外,其实已为宫禁所锁。更不知道哪天他一高兴,我便只能入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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