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页

小说:餵食者协会 作者:那多

我想他会满意的。因为他喜欢这里。今年春天他刚刚在主楼的西厅里加入协会,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草坪的中央放了块大理石板,上面支着冯逸的遗像。像后有个小盒子,也许是他的骨灰?

我把捧着的花放在草地上,给他鞠了三个躬,从沉默的人群里挤出来。

终于又听见声音,有人小声的说话。

第一次参加这样静默的葬礼,那个声音说,好像他就葬在草地下,大家都不敢打扰。

我发现自己已汗湿全身。

我在水池对面葡萄架下的石椅上坐着,想让自己别再记着他死时的模样。然后,开始在心里说起宽解自己的话来。

我又看见了那个爱神后面的男孩。

他坐在水池后的台阶上,临着郁郁葱葱满是爬山虎的石柱子,向我这边望着。我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在看任何东西,只是个肤色惨白的空壳。

他比草坪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哀伤。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色在苍白中又有一抹病态的潮红。右手缠着绷带,他慢慢曲起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他在发抖。

“你是冯逸的儿子吗?”我问。

“他是我舅舅。”他回答,但并没看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我听不清楚,他很想要倾诉,又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倾诉。这种矛盾让他抖得越发厉害,显然在哭,很快无法继续。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雕像,开口说:“你舅舅很喜欢这里,他喜欢这座雕像,你知道它的来历吗。这儿曾经叫爱神花园,这座雕像……”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叔叔,你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吗。”

“唉,对不起。”

“不用。”

我站起来想要离开,可是怎么都做不到,有什么力量把我困住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石头一样在身边静止不动的陌生人。

就这样,似乎过了很久,那句话才艰涩地从我嘴里挤出来。

“我想,你该知道你舅舅是怎么死的。是我。”

他茫然地看我。

“凶手,是我。”

无形中有一声炸响,我鬆弛下来,那些快要把我勒毙的细绳纷纷崩解。

我重新坐了下来。

那一晚,巨鹿路675号的铁门是虚掩着的。

晚上九点四十分,大风吹走了街上的行人,暴雨迟迟没有倾盆。这个点,颱风梅超风大概已经在上海登陆,也可能正擦着海岸线向北而去,我不知道,气象台也不知道,梅超风行踪不定。

这绝不是个适合外出的夜晚。但是我必须在这里。

铁门一侧的墙上钉了好几块牌子,借着路灯扫了一眼——“收穫文学杂誌社”“萌芽杂誌社”“上海文学杂誌社”……另一侧的门柱上挂着“上海市作家协会”的牌子。

竟选在这个滋生了各色故事的地方!

我推开了铁门,落地插销在地上刮出迟缓的金石声,和着呼啸盘旋的风,令我的心臟收缩起来。

门房的灯暗着,没有人。真是大手笔,我想。

应该还赶得及吧,我看了眼表,九点四十二分。

颱风夜,整个作协大院仿佛只剩我这个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所有的灯全暗着,连野猫都缩回了自己的角落。

但,她一定就在这里!

她的名字叫林绮雯,女,十七岁,在一所职业学校读财务会计,如芭比娃娃般美丽,曾有一头黑色长髮——那长发已经被案犯割下来烧成灰,灰中横着半截火柴,及用火柴写下的四个花体英文字母——LOVE。

我弯腰拎起插销,把铁门关上。铁门颤巍巍晃动着,我想像从背后看起来,那弓下去的身体和毫无提防的后脑,这是最好的袭击时机,只需要一双悄无声息移到背后的雨靴和一根猛力挥下的铁棍。

一点冰凉砸在我的后颈上,是颗零星的硕大雨点,黑夜的云层里,它们快要待不住了。

我摸出手电,转过身。光柱照向左边,透进门房的玻璃里。那后面有张写字檯,及一把靠背椅,椅子上坐着个苍白面容没有表情的中年男人——白光落上去的时候我突然担心会看到这种景象,但还好,是把空椅子。

我觉得,我正在被这院落里一百年来曾有过的影子们侵蚀着。那些故事被风吹出来,在周围伸展开彼此的细瘦腿脚,轻轻碰你一下,又碰你一下。

手电向右边照去,是一条夹在主楼和临街辅楼间的窄道,两侧的高矮植物正在风里抖动,扭出憧憧光影。

应该没有藏着人,我想,然后向正前方走去。

林绮雯会在哪里?

又一颗雨点,快了。

我走到拦在路心的门头下,脑袋上有声音,手电一抬,看见吊灯在吱吱哑哑地晃。收回手电往右照,主楼的门关着。风从前方后方和左面的拱门里衝进来,在门头下绞作一团。发出喘息声。就是鼾声想起前,从喉管深处一阵一阵升起来的那种啸叫声。

我继续向前,石径在不远处右转,左侧花坛里种了竹子,我听见它们的声音。尖狭的在风里颤动、抽打、破碎、凋零、乱舞。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本站所有小说为转载作品,如有侵权,联系xs8666©proton.me
Copyright © 2024 23小说网 Baidu | Sm | x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