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道:别逼我回去喝酒。
谈玄不解:大人这是何意?
裴戎道:我会顶着你的脸,当众呕吐一地。
谈玄眉峰一抖,以扇掩唇,变得如大家闺秀一般,安静婉然。
裴戎的脆弱很是短暂,仿佛山坳中的云烟,风一吹便散了。
当他打起精神,拟定部署骚扰计划,同时周旋各方安定血盟人心时,谈玄真真看不出半分端倪,就好似裴戎在结盟那夜的失态,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谈玄也曾旁敲侧击,想要弄清裴戎的病因。
然而,振作起来的裴戎,就好似青岳盘石,沉默坚韧得无懈可击。
谈玄无法,只有将心神重新投入长泰战局之中。
裴戎初掌血盟时,并非没有遭遇反对。
有人跳出来,质疑裴戎的决策,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了一句话:「你想赢吗?服从我的号令,作为交换,我将带给你胜利。」
后来那人跟魏灵光閒聊的时候,笑嘻嘻地说道:「你是没有看到他的那种眼神,那样的气魄。」
「我一下子就被震住了,即便那个时候他要叫我跳崖,我估计都会跳下去。」
谈玄形容姿仪皆是上上之选,而裴戎的演绎,更在他的身上增添一种可畏的自信,像是一面猎猎旌旗。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能汲取到足够的勇气与信心。
在裴戎的施力下,鬆散复杂的第三方势力终于拧成一股坚韧的绳索。
有了玲珑多宝斋的鼎立支持,血盟就像草原上的野兔,狡兔数窟,行踪隐匿,令人难以剿灭。
于是,慈航、苦海与新立的血盟,三足鼎立,陷入僵局。
裴戎率领众人从壁藻街的酒铺,来到城北的地下赌场。他们方才捣毁了苦海、慈航各一处据点,为了不被反扑围剿,必须及时改换阵地。
裴戎独坐一间房中,门窗紧闭。远处传来朦胧喧闹,那是魏灵光他们在发泄小胜后的兴奋。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几碟零嘴,和一壶烧酒。
裴戎执起酒壶,将酒液倒入瓷杯,没有喝,而是推向了桌案的另一侧。
那里,昏暗的烛光拓印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影子忽地抖动起来,手指从阴影里伸出,端起瓷杯凑到唇边。
像是从身上褪去一件漆黑的斗篷,谈玄从影中现身。他小口小口地抿着烈酒,抱怨道:「你再不放我出来,我就要憋死在里边儿。」
「从前在璇玑云阁,师尊总是吓唬弟子,不听话的小孩要关黑屋。而玄最是英姿潇洒,谦逊机灵,向来得师尊喜爱,从未被罚禁闭。今日终知禁闭之苦……真是太无聊了。」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一块合掌能握的檀木。
这是一块珍贵的金药檀,产于万里之外的身毒,微香性温,能提神、降火、去痛。是裴戎在多宝斋库房里挑选物资时,一眼瞧中买下的。
赵檔头以为他喜欢檀木,想要赠送他一尊三尺高,由名手雕刻的金药檀千手观音像。
裴戎婉拒这份礼物,留下钱财,拿走了那块金药檀原木。得空时,亲手雕刻琢磨。
他想要仿照阿蟾模样,雕出一个小像,选择的是阿蟾坐在海岸边餵鹰的情景。
裴戎的手指十分好看,长而修劲,骨脉分明。越是好看的手,用起来便越发灵活。
虽然只是利用短暂的空暇雕琢,没过几天,阿蟾的身躯,与停留在他微微抬高的臂膀上的飞鹰,已经成形。纹路细腻,惟妙惟俏,仿佛随时要活过来。
但那脸廓上五官一刀未动。
裴戎本想就着御众师的容貌雕上去,但在动手之际,他犹豫了,觉得阿蟾的长相也许不是那样。
虽然阿蟾一再表明,他与梵慧魔罗确为一人。但是裴戎心底里,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将两人分开。
也许越是仰慕一个人,便越不希望对方身上沾染一丝污浊。
谈玄喝了点儿酒,又无聊地搓了一会儿蚕豆。看了看裴戎神色庄重地捧着那块木雕,将脸凑了过去,笑容逐渐古怪:「就是他么?」
刻刀在裴戎指尖翻飞,令人眼花缭乱:「怎么?」
谈玄道:「男的?」
裴戎没有应声。
谈玄摇了摇头,口中啧啧:「看来,咱两家的儿子,还是得靠我生。」
说完,吊儿郎当地翘起腿,磕着蚕豆,安安静静地欣赏起裴戎的雕功。
这样的态度反倒令裴戎不太适应,犹疑了一会儿,问道:「我以为你会问他是谁。」
谈玄慢悠悠地摆手:「不急,不急。」
「我俩作为卧底,处境甚是危险。有一个心悦之人是好事,他能带给你宽慰,但也会成为你的弱点。所以,还是将他藏得严严实实得为好。」
「等到以后,我俩逍遥了、解脱了,再劳烦你向我引荐这位『弟婿』。」
裴戎好笑地轻叱:「胡言论语。」
拇指摩挲过木雕,抹去尘屑,凝望那张依旧没有五官的面孔,陷入沉思。
他对阿蟾的感情既分明,又朦胧。
明白自己对阿蟾有着不同寻常的亲近与仰慕,待在对方身边便会感到宁静。但又不确定这种依恋只是对温暖的嚮往,还是真的心悦于君。
这样想着,抬眼打量谈玄,觉得他见多识广,成长的环境也很正常,在属于崇光公子的江湖传言里,还很有几段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