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蟾道:「我只是养过孩子。」
「在我年轻时,曾收养过三个幼童。他们长到七八岁时,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雏鸟,仿佛永远也吃不饱。」
「从前,我认为凭我的本事,天下间没有难得住我的事情。直到养了他们,方才觉得人力有尽,人生多艰。」
秋鸣被阿蟾的形容,逗得笑了起来。
裴戎听着窗外清脆的笑声,收回目光,定定地与碟子中梅子对望半晌,执箸一颗一颗夹起,送入口中。
当他沉默地吃完粥菜,秋鸣推门而入。
「小裴施主,早膳用好了?你大病初癒,身子虚弱,且躺一躺,碗筷交给小僧收拾便是。」
矮萝卜踮起脚尖,来端木盘,裴戎唤道:「秋鸣师傅。」
秋鸣疑惑仰头:「小裴施主?」
裴戎垂头,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该唤他裴施主,或者裴大哥。」
秋鸣想了想,道:「阿弥陀佛,小裴施主这是吃干醋,还是撒娇?」
裴戎斩钉截铁道:「都不是。」
秋鸣道:「嗯。」
阿蟾进屋,瞧见两人古怪的气氛,问道:「怎么了?」
裴戎不自在地别过脸,生怕秋鸣道出什么「撒娇」的话来,接口道:「没什么……」
忽然,寺里钟响三下,两长一短,久久迴荡,似在警示寺中之人。
秋鸣嘆道:「唉,那群人又来了。」
裴戎问:「何人?」
秋鸣道:「赤甲军。」
「据说他们已经将整个东川所有符合条件之人抓尽,逼得倖存之人纷纷逃难到灵均寺这个最后的安全之所。」
「但照着他们遣兵来犯的频率来看,这里很快也要不安全了。」
秋鸣收起碗筷与木盘,道:「阿蟾、小裴施主,你们待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前殿看看情况。」
阿蟾道:「秋鸣师傅,请。」
两人目送对方矮小的身影离开。
阿蟾忽然将手伸向裴戎,裴戎看了看,微微一笑,默契地握住。
十指相扣,阿蟾微一用力,令裴戎翻身而起,落在他的背上。
携着裴戎,踏上屋顶,几番蹬落,往灵均寺前殿而去。
阿蟾踩着飞檐,轻轻一翻。修长双腿盘住拱斗,以倒挂金钩的姿势,将自己与裴戎抛入殿中,如同一片随风而来的飞叶,轻巧落于樑上。
裴戎攀着阿蟾腰背,稳当得不行,仿佛一出生便长在对方背上似的。胸膛与脊背贴得很紧,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肌肉、经骨的起伏,仿若悍烈的雪豹,矫健,富有力道。
头从阿蟾背后探出,目光一扫,见到两个半的光头。
两个光头,是一名长须雪白的年老僧人,与一名斜裹袈裟,露出半截肌肉纠结臂膀的武僧。
半个光头是位红袍戎装的男子,观其装束,应是一名朝廷武官,想必便是秋鸣口中的赤甲军。但中年谢顶,顶着半个秃瓢,看来是个与佛有缘之人。
红袍武官与老僧相对而坐,各自身下垫着一张蒲团。武僧则守在老僧身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武官。
裴戎没能观察多久,便被阿蟾猫腰带离。
阿蟾顺着房梁疾走,如飞鸿踏雪,不闻丝毫声响。背着一个大活人,殿内无一人察觉。
行至横樑尽头,身形高抛,一个燕跃,落在一尊千手观音像的身后。
这尊千手观音高四丈有余,几乎要顶住殿宇。全身漆金彩,一双妙眸由纯金镶嵌,身佩七宝,明净庄严。
製作他的工匠十分匠心独运,将其塑成一尊两面佛。
正面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背面却是盘腿坐莲的大势至菩萨。
阿蟾身法精准,带着裴戎,稳稳当当落入菩萨摊开交握的双手之中。
裴戎从阿蟾肩头翻下,靠着菩萨的胸口,偷听武官与老僧交谈。
视线被佛像遮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听两人寒暄话语,竟十分平静,不见丝毫火/药气。
老僧道:「小寺地处偏僻,山路崎岖,有劳傅统领每隔四、五日,便看望贫僧。」
武官道:「王主十分挂念大师,常常在卑职面前提起,与大师听雨弈棋,共论诗画的日子。」
「王主待大师的情深义重,大师只要肯前往王都,便是护国圣师。寒林闹市,仙山红尘,何处不是修行地?大师又何必非要守在这深山老林中,与猿猴说经解闷?」
老僧道口诵佛号:「閒庭听雨如烟云,幽窗棋罢难追忆。贫僧是曾与一挚友听雨弈棋,共论诗画,但那名挚友非是毗那夜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他既将自己认作梦中之蝶,又何必提及前尘往事?」
傅庆不懂老僧所言何意,只讪讪道:「王主听闻大师收留逃犯,不但没有动怒,更命我们不得骚扰,足见王主对大师的厚情。大师若因一些小事,与王主生出嫌隙,却是伤了王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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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红尘不染
裴戎耐心听了一会儿,想到赤甲军既然称之为军,其人手应不下一万,分出数千人攻打灵均寺当不成问题。
寺中僧人纵使武功高强,也难以抵挡一隻军队的围剿。
这老僧必然有些独特手段,令赤甲军不敢冒然进犯,因而才以其与毗那夜迦故交之谊,细细相劝。
这样的劝降方式,以苦海刺主的角度看来,委实效率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