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还有许多个或许,但那些皆不重要。
如今,再度重逢,裴戎惯于忍耐,表达不出过于激烈的情绪。但在他心中亮起一盏明灯,照亮他未烬长夜中踽踽前行的步伐。
然而,他又深切惧怕着,这会是一个陷阱。
若真是一个陷阱,他怕他会疯掉。谎言揭破,心中那盏微弱的明灯熄灭,而他将迎来永恆孤独的命运。
裴戎周身散发着矛盾痛苦的气息,眼眶干燥,却蒙着一层灰雾,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穆洛看着这个悲伤的男人,按住胸口,呼吸微滞。
虽不知对方悲伤的原因,但他心臟狂跳,在为这份悲伤而心痛。
穆洛再度站住,同样的,裴戎也停下步伐。
他抓了抓头髮,模样甚为烦躁。
忽然大步向裴戎走去,看见裴戎又打算逃避,怒道:「站住,别动!」
裴戎被这吼声震住,后退的步子迟缓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穆洛张开怀抱,拥住了他。两人胸膛结结实实撞在一处,穆洛揽着他肩膀,在后背上拍了拍。
胸腔颤动着爽朗大笑,身上一股汗味儿。
裴戎挣了挣,却被对方拥得更紧,嗓音沙哑:「你做什么?」
穆洛下颌在他脖侧一蹭,懒洋洋地笑道:「你那副表情,不就是想我这样么?」
裴戎身躯微微发颤,抬手搂住肩背,紧紧揽了一臂,将人反压入自己怀中。
这一个拥抱,抱了很久。
久到鸣啸的飞鹰在茫茫天际消失成一点。
久到凛冽的天风从滚滚苍云中拉扯出一线天。
穆洛懵懂,裴戎无言,唯有搏动的心跳在诉说着阔别多年的想念。
最后,裴戎率先鬆开他。
穆洛微微有些脸红,不明白他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肉麻了起来。
裴戎收拾好心情,屈膝半蹲在沙丘上,抓起一把黄沙洒下,测量风速与风向,又抬头,观察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
确定好西方,迈步启程。
「我们浪费了大半日,接下来,务必节约体力与时间。」
「别再胡闹了,走吧。」
穆洛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指着自己鼻子。
「我胡闹?你们汉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裴戎头也不回。
「你这副相貌,不是汉人,还是胡人?」
穆洛将手盖在眼前,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笑道:「我虽是汉人的种,但自幼被抛弃在大漠里。」
「餵养我的是龟兹女人的乳汁,给我衣食与避风之地的是一个乌孙人。我随一个蒙兀人学会骑马,又在一个鲜卑人的指点下习刀识刀。」
「除了这具身体的血脉,我与中原毫无牵连。」
讲着被遗弃的过去,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眼中没有丝毫阴霾。
「在我看来,生恩莫如养恩。」
「我那汉家爹娘从未来大漠寻我,我又何必自寻烦恼?莫如当潇潇洒洒做我的北漠蛮子!」
裴戎一面听穆洛讲述,一面观察穆洛的面容。
由于在大漠长大,肤色微深,呈现一种健康的蜜色。同样狭眸与薄唇,在裴戎脸上,略显无情。而穆洛脸上,却是微微上翘,令人感觉到快活。
裴戎心想:也许,这才是裴昭的儿子长大以后,该有模样。
不知是谁将他二人分开,将穆洛送入大漠,裴戎甚为感激。
若穆洛果真是自己兄弟,浪迹在这片沙漠中,远离慈航与苦海,便不用捲入那延绵百年的恩怨情仇。
儘管裴戎贪念亲情,但他不愿给自己的同胞兄弟带去厄运。
所以,他已决定,不会开口与穆洛相认。
目光顺着眉弓滑下,停留在穆洛蓝色的眼睛和那一道疤痕之上。
裴昭与织命女是血脉纯正的汉人,生下的孩子不可能有异色的眸子。这一隻眼睛,是后天所换?
「你那隻眼睛,发生过什么?」
穆洛微微一顿,抿唇,摸了摸眼皮上的疤痕。
而后耸肩笑了笑:「我不是老实人,爱惹是生非,又喜争勇斗强。遭人暗算,弄瞎了一隻眼睛。」
「然后一个乌孙人,恰好快死了。在临死之际,将这隻眼睛送给我,因为他想我代替他,看到古漠挞战争的结局。」
裴戎望着前方,日渐西斜,天地交接之处泛起一抹岑青。
「你是为了那个乌孙人,加入的大雁城?」
穆洛道:「也不全是。」
「我做事,全凭自己开心。若是我不愿,就算那老子的鬼魂日日纠缠,夜夜託梦,我也潇洒我的,懒得管他一分半毫。」
「大雁城会胜的。」裴戎说道。
因为这是他兄弟的选择。
穆洛只当裴戎在祝福他,笑着拍一下胸膛:「那是当然。」
当裴戎与穆洛走过沙垣,攀上一座风化的山崖,落日低垂,无垠旷野染尽,天地一片金红。
裴戎心道,看来今天,他们要在这片沙子里过夜了。好在这崖上长有几株沙棘,可以伐下一些烧火度夜。
正当裴戎折腾那些可怜兮兮的木枝,站在崖边吹风的穆洛呼唤他。
「裴兄弟,过来。」
裴戎抬头看了他一样,扔下枯枝,走了过去。
高崖巍巍,一览天地无垠。红日低垂,缓缓沉入大地,一道九曲长河回折,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河床坚韧的岩石,诉说苍凉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