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眼前之人疑似裴刺主的手足,而裴刺主又是御众师的心肝儿。于是,这穆洛等同于御众师的心肝手足……视线无意间抬起,看见裴戎高居城楼正看着自己这边儿,越发不敢同穆洛拔刀呛声,只好垂手静听,被训得面无人色。
穆洛不知就里,见三个冷酷的杀手在自己面前像是三隻战栗的鹌鹑,只以为用大义感化了对方,十分快慰。
对自己暗夸一句:好样的,你实在是个做老大的料儿!
一面招呼属下接收俘虏,一面转头将笑成花儿的面孔贴在王十郎脸上,胳膊长抻,夹住明珠少主的脖颈,勒得人翻了翻白眼,又冲急得跳脚的胖管事臀上踹了一脚,半是邀请半是胁迫地将人拖进附近的酒肆。
期间隐约响起王十郎的哀嘆,他锦袋里的银子又要被这蛮子给糟蹋干净了。
裴戎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眉眼与唇角皆自然弯起,犹如春风中的细柳。
身侧光线一暗,御众师从身后拥住他。后背与胸膛亲昵相贴,他贪恋着阿蟾肉体的饱满与温暖,给人以踏实与心安。
自离白玉京起,先是遇见打秋风的大雁城阻击,后为从摩尼俘虏口中套取情报费尽心机,再以渺渺凡躯对战无极殿尊,最后狂袭三百里夺取秣马城……精神一直如拧紧的牛筋绷在弓上,难得一口喘息。
此刻终于能有片刻安宁,两人皆未说话,只静静瞧着联军清扫战场。
然而,裴戎实在不是个閒得下来的人,天生的劳碌命,须臾开口问道:「秣马城包括铁氏聚落及其附属的西流沙矿区,地盘堪比苦海中、外两岛,想要找出明尊圣火非是易事,你有何筹谋?」
御众师手指挟住下颌,令人转向自己,目如秋水一般动人:「定要在这个时候,谈这种事么?」
裴戎道:「这个时候不谈,什么时候谈?」
「你当真不明白?」对方笑说。
两张脸离得很近,轻缓的呼吸缠绵交错。裴戎已经很熟悉这张面孔,但每次看到那稠如鸦羽的眼睫在目光深凝时的一颤,依然会被惊艷。
在他心中,这副形容已是世间绝顶。但如一行大师一般的江湖老人谈及往事时,依旧会对昔日的慈航道君表达浓浓的怀念。
实在想像不出,李红尘还能怎样的更好呢?
走神间,眼前光线暗下,对方俯身靠近了他。
御众师未能成功,嘴唇被人及时捂住。
裴戎从他怀里挣出,转身面对男人,神色有些肃然。
「你身上的香味比几日前更重几分,你的情况恶化得很快,时间紧迫,浪费不得,待你涅槃重生之后……」肩臂微微一抖,猛地将手收回,湿软滑过的触感残留在掌心。
御众师唇瓣微微湿润,看上去更加丰润柔软,看着坐立不安的裴戎,好整以暇道:「待我涅槃重生后……什么?」
裴戎有些发窘,定了定神,拿出苦海刺主对待任务时的沉着态度:「待你涅槃重生后,多少情爱谈不得?」
说这话时下颌微抬,那线条冷硬得迷人。
御众师看着他,眼睛像是月夜下的深海,水面浮着薄雾,让人看不到深处。笑了笑,放下将人困住的臂膀,转身落下一声轻嘆。
裴戎不由皱眉,在他心里,阿蟾总是平静、淡然与超脱的,会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的嘆息?
御众师问:「你可知李红尘的魂魄,为何会分化成阿蟾与魔罗?」
裴戎按下不解,回答道:「梵慧魔罗曾告诉我,是因为李红尘承受不住怨魂诅咒的折磨,将自己劈成两半,以免陷入彻底的疯狂。」
御众师说:「遏制疯狂为因,分魂两人为果。你只看到了因与果,可知这二魂间是何关係?」
这话问得裴戎一怔,他没有想过那么多。
许多人皆是如此,喝酒只知酒的原料与滋味,而没想过追究酿酒的过程。知晓原因看见结果便妥,很少深究其中的曲折。
「难道是以善恶为分,化为二者?」
这话引得御众师一声笑嘆,长袖一振,负于身后。裴戎从后方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能从下颌的角度知晓他的目光落在穹庐深处。
「魔罗为恶……不错,他确实罪大恶极,所行所为罄竹难书。但阿蟾为善么?」徐徐摇头,「也不见得。」
「善与恶如何定性?若有商人一面布钱施粥接济街坊,一面向灾民高价卖粮,他的善只是伪善。若有亡命之徒抢钱劫道,是为救治病重妻儿,他的恶又情有可原。」
「一个人不是一张纸,只有单薄的一面,他们会怜悯、谅解、微笑、流泪、愤怒与仇恨,也会在这些感情的驱使下衝动行事。」
「因为,所谓善恶,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御众师顿了一顿,一口气徐徐吐出:「而且,只有孩子才论善恶。」
「那大人论什么?」裴戎薄唇抿直,将一个嚼起来充满铜臭与腥气的词儿从齿缝间迫出,「利益么?」
他不喜欢这个词,天底下正是有了这个词,生出多少欺骗背叛、兄弟阋墙、师徒反目种种丑事。也正是因为这个词,慈航道场才会被江轻雪与陆念慈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孰料,这话引来御众师更大的笑声,转身看向裴戎,眼底第一次清晰显露出情绪。
「俗人才论利益,而李红尘只论一个『问心无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