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胜!万胜!万胜!」
呼喝如排山倒海一般,从城楼漫至城下,从城下散去四方。
「旌旗连萧萧,风雪满弓刀,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不破三千城,不归龙庭乡!」
「万胜,万胜,万胜,万胜,万胜!」
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呼喝声中,一面大纛用三丈长杆挑起,白绦随天风翻飞,神峻的苍鹰随旗面展开,振翅欲飞。
风啸、刀鸣、战歌与呼喊,震得十一心臟狂跳,一股作为杀手时从未感受过的豪情从头顶倒灌而入。
静观片刻,十一攥紧缰绳,一声呼喝,飞驰而去。
古漠挞之人热烈粗犷,如同大漠,如同苍鹰,如同艷阳。
那阵「万胜、万胜、万胜」的呼喝传随着热浪与风沙而来,竟能隐约传到流沙海间。
裴戎站在土垣上,收回东望的目光,听见那阵响动,明白穆洛已经归来。
身下是一望无垠的黄沙,一眼看去,与大漠荒凉处几无不同。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里的砂砾比旁的地方更为细密,圆润稠密,仿佛江南上等的珍珠稻米,又仿佛从大浪中淘出的金沙。
当人马在土垣上走过,或是有风掠过,沙海某处就会陷出旋涡,将沙面上一切活物,陷入其中。
风沙海,方圆千里的流沙群,在古漠挞传说中,是大漠母亲的胸膛。
金黄的沙粒是她美丽肌肤,聚拢的沙丘是她柔软的胸脯。
古漠挞特有的精铁矿石是从大漠母亲的「胸膛」中挖取出来的,这便其别名「沙漠之心」的由来。
而据谈玄测算,摩尼明尊逝世前,将点燃圣火的柴薪就埋藏在这片流沙之中。
「我以为会在摩尼教的古蹟中,未想却是此处。」
「精铁作为拿督的重要财源,流沙海一直在被开凿、发掘,若此地藏有什么秘密,应当早已发现。」
裴戎曲腿半蹲,裸着上身,只着一条贴身绸裤。上装整齐迭好,放在旁边。
腰身弓起,腹部出漂亮的轮廓。手握一条绳索,往腰间一圈圈缠紧。绳索另一头连着一座绞轮,与打取井水用的轮轴相似。
阿蟾放下环抱的双臂,微微摇头:「这仔细想去,大漠间实难有比流沙更好的藏匿之所。」他一身白衣,素麵无纹。袖口鬆开,挽至手肘。腰后别着宝光煌煌的净世斩,艷阳映照鞘间佛宝,泛起一圈虹光。
璀璨的宝刀本该为人惊嘆,但带着它的男人是那般清淡,合该披霜雪,衣流云,宝刀的华美反而累赘。
烈日甚毒,连裴戎后背都被晒出一层油光。而阿蟾却是冰肌无汗,触摸在裴戎身上的指尖如玉石般微凉。
拽住裴戎腰间绳索,运力试了试,很是牢靠。
「流沙本就是险地,纵是飞鸟落下,也难逃一命。」指向连着绳索的绞轮,「纵使有这些作为辅助,以捞取精铁为生的矿奴,葬身其间不知几何。」
「且沙海变幻无常,时时流动,能带着藏在底下的东西转移。」
「即使有人曾有所发现,下次再去,未必还在原处。」
阿蟾拿起一块泛着冷光铁质面罩,替人戴好。
面具外壳由精铁打造,抠出眼眶,用织法特殊的细麻,沿着铁壳层层铺设。后脑用密不透风的丝绸裹住,直至在脖颈处扎紧。在能够阻隔砂砾进去的同时,不妨碍视野。
阿蟾捧着人脸,端详片刻,眼底流露一抹笑意:「不错,很衬你。」
面孔遮住后,裴戎身上抹不去的冷冽气质便凸显出来,很有他从前号令百众战场绞杀的威仪。
鬆开手时,却被裴戎握住,神情被面具隔绝,不知是什么意思。
阿蟾看着裴戎,等着他发话。
但裴戎没有吱声。
阿蟾眉峰微挑,知道这孩子独自面对他时,常有的生怯毛病又犯了。
这毛病来得莫名,不像一个二十三岁,见过世面,且阅历丰富的前苦海部主能有的,不太能治。
但阿蟾也没想过治好他,挺可爱的,不是么?
「好。」阿蟾把手抽回,将人转了半圈,五指梳入墨发,干净利落地结出长辫。
裴戎像个木偶似的,由得他摆弄,结巴道:「好、好什么?」
「无论你想说什么。」阿蟾帮裴戎盘紧髮辫,又从抽出一柄匕首,绑在人大腿上,淡淡道,「我的回答都是好。」
裴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隔着面具略显沉闷。
「若是我想说的很过分?譬如我……我在上面,咳,之类的。」
他想说得像句玩笑一般轻快,但却很不轻快地打了一个磕巴。
阿蟾倒是没有异色,只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看得人几乎要低头认错,他说:「好。」
好……他竟然说好?
裴戎霎时红了脸,即便脸被面具遮住,但光着膀子,那抹红晕直接漫至锁骨。
「我去了。」
裴戎强定心神,站起身来,扬起手臂,打了一个手势。
顿时一道唿哨响起,他纵身一跃,彷如只飞鹰,向下落去。
与此同时,土垣边有十九人一同跃出,如鱼入海,向流沙深处潜去。
阿蟾长身而起,飒飒风起,满野迴荡。
他心底响起一道低沉声音:「蟾公子,未想你也有诓骗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