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燕北专署发现我失踪,到处打听我,电话打到北京、西安、四川,最后知道我在南通,就一封封信催逼我回去,直到寄来最后通牒。我原想抱定宗旨不去,但不久,农村也搞起文化大革命,特别是《公安六条》下来,我算反革命家属,属于管制对象,情况变得紧急。一天夜里,大哥从公社骑车风风火火跑来说,村干部告诉他:“你弟妹是逃亡的反革命家属,明天早上要斗她,你快转移她吧!”
母亲发火了,她的脸颊直抖说:“他们要把她怎么样?先把我老命要去!”死活不叫我走。
我想,不行!这时候,他两个叔叔都被打成“叛徒”,家里的情况不妙。再说农村斗人很野,动不动乱棒齐下。我又怕回燕北,怕那位处长,怕那些眼神。整个世界都在逼我,我已经没有出路了,便想到死。干脆就找他去吧!最无妨碍的去处,只有死亡。但我决不能死在他家。决心下定,我就说我先回上海暂避一时,母亲才答应。
当夜大哥骑车驮我走,为了怕人瞧见,在漆黑的田野里绕来绕去,天亮才到达南通码头。分手时大哥发现我什么东西都没带,他哪里知道我永诀人间的决心。人本来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什么也不需要的。
我清清爽爽地上了船。
十二
一个人只有要死的时候,才更有求生的欲望。当船行海上,我在滑溜溜的甲板上徘徊,那天天空特别暗,大雾浓得几乎船都钻不出去,看不见远处的海水,只有偶尔看到对方开来的模模糊糊、鸣着船笛的大船影。还有海鸥突然一间就消失在湿漉漉的海雾里……
愈是没有出路,愈想找到一条出路。我甚至憎恨自己惧怕自杀的怯弱。在一阵阵死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地袭来时,我突然听到船上扩音喇叭播放的样板戏《白毛女》中的一句唱词:“我、不、死!我——要——活!”一个个字吐字特别尖利,特别清晰,猛地刺激了我。我忽然想到,白毛女遭受到那么大屈辱,在深山丛林中吃野果子还要活,我为什么非要死?陡然我浑身都响着这三个字:
“我——要——活!”
虽然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活不可,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求生”两个字本身那么大的鼓舞。我衝动,我激昂。我混乱,也茫然,糊里糊涂到上海站了。被人群挤来挤去挤下了船,回到上海,回到了人间。
我这个文革的受难者,反而被样板戏——这个文革文艺怪胎救了,多荒诞!
崇拜吗?这时对于我已经是个很模糊的东西了。
十三
到达大同专署后,作为惩罚,他们把我分配到燕北最穷最苦的一个地方——O县当教师。
O县非常封闭。愈封闭,消息传播愈快。我一到那里,我的事在县城几乎家喻户晓。走在街上都有些破衣烂衫的人指指点点议论我。县军管会政工组对我说: “我们已经研究过你的问题,你去了家窑公社教中学。记着,你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许乱说乱动,有事外出必须向我们请假。”我对这种话已不再感到压力,麻木地点头称是。
第二天,我乘坐了家窑供销社一辆拉东西的大车去学校报到。这种大车每两天由丁家窑来一次,送来山民们挖的甜草根和农产品,再带一些可怜巴巴的生活必需品回去。我把行李扔在车上,跳上去。车子一出县城,哎呀,真是美极了的一天。
这地区处在山西和内蒙交界,全是平缓又单调的丘陵。没有路,只有大车轱辘轧过草地的两条浅色的印子。赶车的老汉和我言语不大相通,很少说话,七八十里的路程几乎看不见一个人,有时觉得只有自己和自己。又大,又空,又静,又舒服,脱离人世其实并不寂寞;前头是三匹马和老汉的背影,左右是对我绝无伤害的大自然,长长的草叶刷着大车嚓嚓响得很好听。在车子晃晃悠悠中,我便不自觉唱起歌来,唱完一个再唱一个,把我所有会的歌全唱过来,无忧无虑唱了一路……我儘量什么也不想,享受这一切。真恨不得这条路没完没了,一直走下去,几万里,几十年。
下午五六点钟到达一个山坳里。赶车老汉说到了,我大吃一惊。黑蒙蒙大山影中只有孤零零两排空砖房,周围没有村庄。没等我问,赶车老汉说:“这是学校。” 就把我交给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这老头给我拉风箱蒸几个土豆,一碗盐水,便是伙食,然后领我到一间阴冷的小房里叫我住下。既没有校长老师,也没有一个学生,哪里叫学校?我惊愕又惶然,好像进了迷宫。当晚在空山空屋里,我害怕极了,白天脱离人世的快感全没了,我十分需要一个女人。我跑去拍那老头的门,说我要找个女人说话。无论我怎么叫喊,用手比划,但他又聋又哑,只摇手,不懂。
都说地狱十八层,我现在哪一层,是不是到最底下一层了?我整夜心里在叫— —生活啊,你到底还有什么更糟的,先把最糟的叫我尝受行吗?
十四
我住的这里是公社革委会所在地,占前一排房,只有革委会主任、副主任、一位秘书、一个抓药和送信的通讯员、一个兽医,再一个就是那聋哑伙夫,大都是老头。后一排房是学校,公社准备办个中学,从各村小学招收学生,但当时闹文革,孩子们都无心上学,所以房子全空着。革委会主任说:“你自己到各村去动员吧,动员来一个就教一个,没有学生来你就没事儿。”他见我很为难,便说,“你去胡柴沟找一位联区校长,他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