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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苍河白日梦 作者:刘恆

他钻回了屋子。

他心虚得不行啦。

我先找到炳爷,然后随,l他到镇街里唤郎中,镇里人看我们一老一少屁滚尿流地在街上走,都闹不明白曹府里出了什么事。郎巾祖l-}是曹家的佃户,差不多算是府医的角色,除了为乡人看病,他对曹府是随叫随到,一点儿不能马虎的。好在太太信佛不信药,老爷信药不信医,用他的节骨眼儿不多,倒是下人们大病小病不断地招呼他。郎中有些疲了,一听是少奶奶得了急症,免不了有些惊惶失措,不由他不郑重起来。

这郎中果真不含糊,头一下子诊出了少奶奶有寒,二一下子诊出了少奶奶有孕。我和炳爷在左角院的廊亭里候着,见炳奶领着郎中出来。郎中抬着袍袖擦汗,炳奶的核桃脸喜气洋洋,举着药方说:有了!有了里炳爷说:什么有了?

炳奶说:肚子有了了炳爷说:别诊差了吧?

炳奶说:他搭脉搭差了,我摸能摸差了?l差不了l小姑奶奶自己怀了还昏着头不知道,我也老糊徐了,只道她身条儿比别人好,就一点儿没看出来。你快告诉老爷,我找太太说去夕盼她胎火里走阳气,曹家好歹算是有后了。耳朵,看好了门,这院子谁也不准进t郎中乐不出来,一边走一边对炳爷嘆气。他说:我开了验方,又驱寒又固胎,哪一头儿也没法舍。倘若药气衝撞了,这罪过我是担待不住了。

炳爷说:你不开方,出了事也归你。

郎中说:说的是呢。

郎中又举袖子擦汗,尖鬍鬚抖得像耗子尾巴。我送他们出去,停在角院门口,按炳奶的盼咐守着。时tb]不长,从正院里探头探脑地出来几个佣人和厨子,他们问我;出什么事了?

我说:死人了。

又问:谁死了?

我说:该死的死了!还间么?

我把院门闭紧,想回耳房歇着去,走到门口又改了主意,_良奔了大路的下房。大路背靠床柱蹲着,在装了火油的大海碗里洗一根从机器上拆回来的钢轴,半尺来长,有大拇指那么粗,碰着碗沿丁’当直响。他知道我迸来,也不看我,好像是怕我跟他说话。

我说:她有了二他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她怀__l了。

他说:什么?

我说:郑玉楠肚子里有孩子了!

我在白己的肚皮上打个手势,他总算听明白,接着洗袖,过一会儿才停下来,有点儿发呆。火盆燃着,可还是不暖和。大路把轴擦净,又把大海碗挪到屋子中间,擦一根火柴把剩下的残油,点着了。

我凑过去在火苗子上烤手。

我说:她自己都不知道。

大路说:谁不知道?

我说:少奶奶自己不知道。

大路看着慢慢矮下去的火苗子出了神几。他张着两隻油手,不知道该做什么,像作坊里做不成事又不甘心的老陶匠。他自言自语,都是洋话。我看他没什么跟我说的,我自己也找不着什么跟他说,就往外走。

他说:耳朵,晚上给我烧水。

我说:知道了。

他抱住脑袋蹲着,火苗儿差不多要舔着他低垂的大鼻子。回到耳房,我躺在竹床上想事。我没弄清泡水塘和怀孩子之间有什么联繫。一个十六岁的见识有限的人,想不到那一层,没有经验,也没有胆量。我以为少奶奶要是知道有孕,就不会做出泡水塘的莽撞事。我琢磨她良心上对不住二少爷,扎水塘是寻死,可又下不了狠心,只能给自己落个作践。如今怀了孩子,想糟害自己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了。我一点儿也不怀疑那孩子是二少爷的种。我知道大路偷过她,可是我压根儿也没觉得这么别彆扭扭的一次半次能让曹家的媳妇怀上一个洋人的种!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只有天知道。

大路惶惶的样子,我也没看透。我觉着他是害怕少奶奶眼里的死气。我赶着去告诉他少奶奶怀孕的事,是想安慰他,让他松下心来,别担忧少奶奶再做傻事。我的另一层意思也是告诉他,别打歪主意了,够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洋人的心里早就一点儿一点地有了底数,他愁的那些事我还一点儿没摸边儿呢!

让我一下子弄明白的,是药。

炳爷让老爷读了郎中开的药方,然后给我拿去,让我别喘气,跑一趟柳镇的药铺,说家里存的药不全。我去告诉大路,万一回来晚了,让他找别人烧洗澡水。

他说:等等我,咱们一块儿走。

他已经披挂好了,要去槐镇的礼拜堂。这时候去拜上帝,也没什么可奇怪,跟地上的没话说,跟天上的总不能也没话说。他的化不开的愁,我觉着是遭了报应了,外国的神要是不来搭救,看不出谁还有什么办法。路上,大路一次次回头看山下的盆地,走得很慢,脸上装出来的笑容苦哈哈的。翻过琼岭,步子就快r,没有话,只逃似地急匆匆地赶路。

我们在柳镇的码头分手,我说我抓好了药在老地方等他。他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脑袋,在东街的路日回过头来,朝我笑笑,还在装,笑与哭差不多了。

他知道上帝正等着臭骂他一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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