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塔马西纳的泪宫

小说:未死之身 作者:安妮博耶

那生灵全神贯注地书写,与此同时,她不住地哭泣,流下圣洁的泪水。时常有一团火焰伴随于她胸前,热切而愉悦。

——《玛格丽·坎普之书》(15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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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患病前,我曾一度筹划搭建一种供人哭泣的公共场所,设想在各大城市设立类似庙宇殿堂那样的建筑,让任何有需要的人都可以聚集其中,彼此相伴,在设施齐全的环境里大哭一场。它如同《出埃及记》中上主的会幕一样源于精确的想象,是一座为众人共有的悲伤而设立的建筑,以夜间盗汗筑成雨漏,以漫长时分筑成吊顶,以我无法继续下去而我必须继续下去筑成承重梁。我会借用意大利女演员朱丽叶塔·马西纳的名字,将这建筑命名为“朱丽叶塔·马西纳的泪宫”。在费里尼执导的《卡比利亚之夜》中,马西纳扮演名为卡比利亚的性工作者,逐渐衰老的她被曾经的真爱乔治抢走财产并推下悬崖,险些丧命;在伤心欲绝、痛哭不止时,她又被卷入了一场年轻人的狂欢。马西纳扮演的卡比利亚一边痛哭、一边微笑的画面将被投影在泪宫的墙壁上;宫殿里将循环播放朱迪·加兰泣不成声地吟唱的那版从未正式采用的《飞跃彩虹》(Over the Rainbow\)。在筹划泪宫的过程中,我想起那些痛恨所谓“爱哭鬼”的人,那些人想必也会痛恨这样一种公共场所,这里允许悲伤的陌生人聚集在一起,为所欲为地抱头痛哭。试图排除这个潜在威胁属于一个更大的、关乎形式的问题范畴:如何让一个空间既能收留个体的忧伤哀愁,又能容纳集体的宏大悲痛?又如何让它在坦然地将痛苦展现为一种人类共有情感的同时,也起到阻拦那些反对忧伤的过激派的作用?我想将那些向受苦者施加更多痛苦的放肆之人引到单独为他们设立的私人炼狱里,同时我要为受苦者提供精致舒适的设施,用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公共水槽盛接众人的泪水。然而对于这一切,我并未付诸行动。当我患病后,一种化疗药物的副作用使我整日泪流不止,完全被动的泪水从我的眼里滴落,全然不顾那一刻的我感受如何、身在何处。我把那段日子称为笛卡尔式哭泣时期。那几个月里,我的大脑试图使我相信自己安然无恙,却被我体内的悲伤彻底忽视。无论我是否真的感到难过,我的眼睛每分每秒都在哭泣,而我自身就像一座纪念眼泪的公共建筑,这座建筑一边四处游走,一边为自己感到窘迫。既然我自己已经化身为泪宫,那么似乎就没有必要再另建一座了。我只是向来恨透了有人独自承受痛苦的感觉,任他是什么人。

2

我游走在博物馆的装饰艺术展厅里寻找灵感,仿佛疼痛是美的对立面。我试图将癌症大楼内的输液架变成布杂艺术水晶吊灯,将化疗输液袋想象成形态万千的希腊古瓮,将化疗病人那无穷尽、无知觉的哭泣引导至装饰精美的泪瓶和有毒的灌溉系统中。

这是一部由零星的笔记和若干个引语组成的有关疼痛的文学作品:朝生暮死之人为了捕捉转瞬即逝的感官体验而撰写的半文学作品。我为这部作品想了许多备选的副标题,比如:残缺身体的生态诗意,论不可承受之痛苦的康德式批判,塑料疼痛,缺席的情欲,痛苦的民主悖论,昔日感知之和,每尊圣母雕像皆为切除乳房的瘢痕,生理否定与不可缓解的社会性症结,病理逻辑之下的修辞学,肿瘤非现实主义,伤口缝合之宏大理论,春日里因肉体而可悲的谬论——

摘自《动物学》,又称《有机生物法则》(1794年):

我们在目睹悲惨境遇时感受到的疼痛即是怜悯。

摘自我的日记:

不肯败退的敌人。

摘自网络社交媒体:

你能想象一篇姿态犹如废墟的文章吗?

摘自阿尔丰斯·都德的《疼痛之地》(1888年):

疼痛,你需将成为我的全部。我将在每一处你不准许我踏入的异乡寻找你。请成为我的哲学,我的科学。

我曾试想在不涉及任何哲学的前提下书写疼痛,也曾试图描述在疼痛中接受到的教育以及这教育的政治性用途。但在文学中,疼痛总与文学相互排斥。在现有的政治叙述中,疼痛存在的意义往往只是为了驱使我们乞求它的终结。

是非题:

1.在哲学中,疼痛是从飞鸟身上拔掉的羽毛。

2.在文学中,疼痛是脱离了书的目录。

3.在电影中,疼痛是一棵树,却从不是砍伐它的斧头。

相传一切有关疼痛的考量都隶属于现象学的范畴,但现象学往往止步于所有疼痛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并宣称这一小部分疼痛就是全部的疼痛了。在那一小部分里,“我的身体”被转化为“身体”,情感上的疼痛主导生理上的疼痛,可这顺序明明颠倒了,明明是我们身体承受的疼痛以及它的存在决定着我们的每天、每小时、每分钟,决定着我们如何劳作,如何呼吸、睡觉或是去爱。接着,那本就抽象的疼痛渐渐飘离,进入更加空洞的抽象,好似一粒灰尘终于屈服于由尘埃组成的话术。

在历史的当下做一个身受剧痛的小人物,意味着在大多数人只想往你身体里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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