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梯子当然是好事。
只是,这梯子对我来说——相信对大家来说也一样——就像上天偷桃的把戏,梯子这一端在我眼前,另一端在云霄里。谁有这样的好身手和勇气,往看不到尽头的天上爬呢?
乖乖地在牢里,还能落个全须全尾,不自量力往上爬,没劲了掉下来还不摔个粉身碎骨。只想想,我心里都害怕。
散会后回宿舍的路上,我心里别扭得很,戴维这样做,是成心不让人过安生日子。我快步往回走,在骤起的潮热的风里搓搓脸,努力让自己忘掉入校这阵子自己做的那些荒唐事。
哎——这个同学——你过来——
此刻的我喝着果汁,对着窗外校园的无边夜色,仿佛又一次听到姚曼老师喊我了。
在无数次回忆中,四年前东技学院九月的夜晚灯火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甜,那个即将拂动豆蔻丝弦的少年,皱着眉头,步履匆匆。
哎——这个同学——你过来——
少年停下脚步,向两边看看,近旁无人,于是微微伸起脖子,继续向前。
哎——叫你呢——就你——
这回他弄清了声音的方向,叫他的人,站在湖边假山旁两棵柳树下。他停下脚,向着那里指指自己的胸口。
对,就是你,过来过来。
他就过去了。
夜并不黑,只是假山和柳丝挡住了湖边的路灯,叫他的人缩在那团漆黑中。他小跑几步,凑到跟前,才认清是一个女老师扶着一个腿受伤的女孩。女孩头发很长,遮着脸,一条腿屈着轻点着地,同侧的手支在柳树上。另一个短发女孩紧靠着她站着,不停地甩着额前的头发,看着老师。
屈着腿的女孩在哭,声音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大姨家见的三只刚出生的小奶猫。
少年走上前,很自然地把姚曼老师搀着的手臂接到手里。姚曼老师向他们挥了下手,说,你们先去医务室,我去接杜大夫。说着接通了电话,连声说,你现在就到小区门口吧,我这就过来,十来分钟就到。
我至今记得女孩胳膊在我手掌中的感觉,细细的,无力的,同时又那么沉重,随着她的主人往前一跳,我就使上周身的力气往上托一下。
这样走得既小心又艰难,短发女孩在那边嘀咕老师应该多叫几个人的。
我来吧。
我说。
在我抱起受伤的女孩大踏步往前走了十来米之后,短发女孩还在硬生生拖着受伤女孩的一只胳膊,要不是我让她松开,估计她一路上都不会放手。受伤的女孩开始时拿手推了我一把,但很快就不由自主地拽住我T恤的袖子,没走几步,就拽得我露了半个背。
我真想告诉她松下手啊,担心再走几步真要把我衣服扯烂,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咬牙硬撑着往前走,好在不远。
医务室门外站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看样子应该早知道要来人,远远地看到我们就把门推开。我进门把女孩放在靠东墙的医疗床上,其中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端着消毒用品,蹲在地上查看女孩的腿。我往旁边靠了靠,说,行了吧?另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拿来一卷白棉纱布,边拆封装边白了我一眼,说,行了吧?啥叫行了吧?你这想走啊,同学受伤了,你连等会儿的耐心都没有啊?先等等吧,没准得送医院。
我们不是同学。
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受伤的女孩抬起头朝我看了眼,马上又低下头去。
——只是,这一眼就够了。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是种怎样的感受。
天哪!我听到我心里喊了一声。女孩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那张带着泪珠的圆脸,很白,很小,下巴很尖,小小的鼻子,上嘴唇微微翘着,有几根头发沾在腮边的泪水上,她抬起眼睑朝我投来的目光那么锋利,像薄薄的刀片,把我的心割伤了。
我们不是同学。
我说。
说完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没等跑出门,我就后悔了。
一种生离死别之感涌进我胸口,我想就此趴在脚下长满小草的镂空砖块地上放声大哭。但我不敢停下脚步,感觉后脑勺、背,如千万针扎着,一种别样的恐惧让我倏忽汗流浃背,风一吹,冰凉冰凉的。而当我穿过来,走过重檐小亭和一段花间小路,再一次到达湖边之时,我想也没想,直接跳了下去。
入水的感觉十分奇妙,如山般沉重又似羽片轻盈,我能听到溅起的水花哗啦一声落到水面上、莲叶上,落到突出水面的一块太湖石上,我的下颌栽进淤泥,腐臭呛进鼻孔,我不由自主张开手臂,瞬间被水下的狐尾藻和莲叶缠绕托举到水面。头露出水面的一刹那,我在水面的反光中看到了一大片碎光和荡出很远的波圈,我呛了水,一大股黏稠经由我的鼻腔进入气管,也许是肺里,童年时在城外野地上放风筝的画面一帧帧在我眼前闪过:姐姐穿着鹅黄色抓绒夹克,马尾扬得老高,边叫着我的名字,边牵着线往远处跑;母亲站在灶前炸肉条,一只手用长筷子在锅里拨弄,另一只手捏起盘子里炸好的肉块放在嘴边吹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