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月落观塘

小说:燕食记 作者:葛亮

胃口格外地好。也是闷头吃,一吃一大碗。专拣带皮的红烧肉吃,问她,只说以形补形对皮肤好。这让五举和阿得,叹为观止。

可是呢,招呼起客人来,她可不闷,是大鸣大放的风格。露露说,以往呢,认识一个大陆下来的客。教她唱过一出样板戏,那京戏里头有个阿庆嫂,是她的偶像。怎么唱来着,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这香港,可不就是来来往往都是客。见人说人话,见鬼自然说鬼话。店里人就装着责难她,说大白天说话晦气。咱们开门做生意,哪来的鬼。露露眼珠一转,说怎么没有,打开埠以来,香港的洋人不都叫番鬼?我在凯莉姐那学来的英文、法文,可不是三脚猫功夫,是地地道道的鬼话,好用着呢。

露露和店里上下打成了一片,客人们也都很喜欢。但五举总隐隐有些不安。大约觉得她除了生计,待在这小店里,总是要图些什么。可他冷眼察看,倒觉得她如今和阿得,是有些若即若离了。

除了有了一些回头客,生意仍是无大的起色。五举渐渐了解,其实在这工业区里,并不如“老克腊”想得乐观。这里的上海人是不少。但老板们上餐厅,除了真老饕,多半是要倾生意。倾生意呢,又讲排场。吃完了饭,还另有一番花红柳绿,方算尽兴。所以,他们宁愿舍近求远,开车去港岛。而在区内的饮食结构,亦谈不上百花齐放,其实是形成了某种固定的生态。被几间餐厅垄断,粤菜、湘菜各据一方。大约并非亲民日常的路线,沪菜在这里未算打开什么市场。至于工人们,则有在工业大厦内部,隐蔽着一些看见看不见的饭堂。这些饭堂甚至并没有政府颁发的执照。被发现了,便关闭。过几天再换一处开,此起彼伏,好像一些游击队。但因为方便,工厂中午的公休时间短,由效率计,是深受欢迎了。

有时午市后,露露就不见了踪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为她的活干得快而好,也没有什么人管她。倒是五举,有一次在一处大厦交接货物,取新运来的焗炉。却在这大厦天台的凉棚底下看到了露露。中间是个包装盒垒成的小台子,她坐在一边的板凳上。身旁有一群男人,年纪都很轻,有的身上穿着工作服,上面有油污的痕迹。耳朵上夹着烟卷,脸上还有烟尘,瞧得出是周遭的工人。五举走过去,看原来是在玩麻雀纸牌。露露手中几张牌,踌躇着不知出什么好。旁边的人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断然打了一张去,却让对方给和了。他们便让露露喝酒。露露拎起啤酒瓶,在众人起哄中,“咕嘟咕嘟”就灌下半瓶去。不忘用拳头在教她打错牌的人肩头,娇嗔地擂一记。

五举看不过眼,想她始终是改不了以往的风月习气。摇摇头,心里叹了一口气。

可是接下来的午市,竟然渐渐热闹起来。来的客多是工人模样,坐下来,就要一个碟头饭,一个例汤,加一瓶忌廉汽水。有些年轻的,大声地喊“芝姐”。五举便知道,如今露露在外交往,用的是她的大名。露露便大笑着出来,招呼他们。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大约是一句荤话,旁边有人嬉笑地爆了粗口,哄堂地笑。

素娥恰好听到了,脸红一红,说这成什么体统。但毕竟都是客,也不好说什么。

晚上打烊,露露便对五举说,不如在店里装一台电视。那些工人说,要是来年能看世界杯,多夜了都来帮衬。

五举终于说,我们开门做生意,靠的是菜的实斤足两,味道好。

露露轻笑,用围裙擦了擦手,说,他们来都不来,怎知道你做的菜味道好。

这话说得五举哑口,并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便说,露露,小店不济,在这里算有个地方栖身。但也不想砸了招牌。

露露冷笑,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话,我这想法子给你带了客,倒成了罪过。

隔了两天,露露将一张纸拍在了桌上。

五举问她是什么。

露露说,订单。

五举一惊,捡起来看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的,一栏是附近商厦的名字、公司与工厂的名称,以及门牌号;另一栏,则是中午订下外卖的份数,以及每月一半的订金数额。

露露拍拍自己的肚子,轻描淡写地说,喝一

家签一家,这酒差点喝穿了胃。

五举定定地看她,一时间不知可以说什么。

露露卻已经转到了一桌,给客人写菜。客人已是老客,和露露说笑着。一个男人伸出手,想在露露光裸的手臂上摸一把。露露机警地弹开了,一边笑着问候那男人的阿母,并祝他早仆街、早投胎。

“十八行”的外卖,很快远近闻名。这是五举都没想到的。

也难怪。分量足,味道好。将盒饭当成了堂食做,没那么多古灵精怪。口碑这个东西,初初靠吆喝。但更多的,要靠慢慢攒。

阿得说,他去进饭盒。看好多饭店都开始用发泡胶盒,新产品,成本比纸盒便宜了一毫纸。要不咱们也转一转。

五举摇摇头,说,纸盒里有锡纸。无咁多倒汗水﹐肉皮唔会冧。这些小钱,不好省。

露露在旁听了,说,听你姐夫的。新东西不都是个好。

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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