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此间少年

小说:燕食记 作者:葛亮

易米梅花不讳贫,玉台壶史自千春。闽茶绝品承遥寄,我亦城南穷巷人。

——谈溶《梅石图题识》

荣贻生对叶七,终生没有改口,叫了一辈子的师父。

这是叶七的主张。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够了。留着名姓,记得来处。

阿响,并不知自己的来处。

可有了一个师父,心里踏实了不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家的样子。他不知别人的家是什么样子。早上起来,有母亲的身影,忙碌地为爷俩儿做早饭,也抱怨着昨晚未收拾的棋盘。中午,看见骑楼上晾晒好的衣服,在并不猛烈的春阳下,透着光。风吹过来,微微地飘荡,将番碱的味道也吹过来。这味道是洁净而安静的。

荣师傅给我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毕业证。上面记录着他短暂的求学生涯。这张标示为“同礼小学”的毕业证上写着他的名姓。照片上是个头发浓密的男孩子,穿着立领的制服。即使穿过了几十年的时间,仍然可以看到他眼神的清澈。不得不说,这张脸上,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少见的雍容,大约来自一个少年对现状的满足和笃定。

毕业证水印的建筑,影影绰绰。荣师傅告诉我是文笔塔。背面,印着这所学校的校歌:“既殚精以求知,复笃志以力行,嗟我诸生兮,毋忘同礼之好学精神。”荣师傅哼了两句,大约为自己老迈沙哑的声音所赧颜,终于摆一摆手,径自放弃了。

但他又戴上了老花镜,将那段并不长的歌词,细细地看了又看。

他说,在取得这张毕业证后,他曾经有去廉江县城升中学的机会。但终于没有去。我问他为什么没去。他不再说话,却将眼镜取了下来,搁在一边。整个人似乎也便定住,忽然伸出手,将一片从窗子飞进的合欢的落叶捉住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说,一个厨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少年阿响,在一个黄昏下学后,路过了瑞同街。他看到了一座骑楼,在灰扑扑的同类中脱颖而出,张灯结彩。邻近的空气中,还洋溢着鞭炮燃放的硫黄硝烟的气息,是还未冷却下来的热闹。

他看到门楼上,挂了一块匾额,用鎏金镌了“南天居”三个字,覆着红绸。

他不是好奇的性情,但仍忍不住向里张望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回忆不起这骑楼本来的模样,究竟是一处平凡的住家,还是商铺。

过了几天,吉叔来访,说起这间新开的茶楼。

叶七道,安铺一街的豆豉店,半巷的酱园子,开茶楼倒是头一遭。

吉叔说,你道是什么来历,开茶楼的是谁?

叶七摇摇头,只说,敢叫这个名,也是好大的口气。

吉叔卖关子道,好,听朝带上阿响去看看,我做东。

第二天清晨,阿响便坐在这叫“南天居”的茶楼里,看着来往企堂、茶博士穿梭于店堂。此时的太阳还是冷白的,穿过满洲窗照射过来,拖曳的影子也是冷白的一道。

叶七说,这阵仗,倒和上六府学了个三分像。

吉叔嘴努一下,说,老板出来了。

三个人都看过去。一个穿了青绸夹袄、身材矮小的人,走出来,对着众人作揖。叶七笑一笑,说,莫不是我看错了,跳鱼聋?

这人虽短小,但声量却分外大,中气又足。安铺老少都认识,在苏杭街经营一家小饭馆,菜式并不多,却擅作一道“跳鱼煲酸菜”。知道他耳朵不好,人人去他店里帮衬,便都和他用手比画。

吉叔说,你没看错,他是发达了。要不说安铺藏龙卧虎。你可记得上年底陈济棠来探亲的事。嗯,就歇在同礼书院,听到有人在外头吵闹,震天声响。问起来,说是有个聋子在外头,带了一个食盒子,说要慰劳昔日长官。门卫看他相貌寒碜,拦住不让他进去,也不肯通报。陈司令一听,却立即唤他进来。那聋子进来一口一个“营长”。见了陈,就跪下来,打开食盒。陈一看,里头是一盘“跳鱼煲酸菜”,一碗红米饭,立即认出这是当年自己的马弁,救过自己的命。当场就赏了一封银圆,问他还想要什么。他说年景不济,就想开一间自己的茶楼。陈点一下头,说,那就挑个好地方吧。

叶七说,这里是陈司令买下来的?

吉叔点一点头,要不敢叫这个名字?也是“南天王”的地盘了。

叶七沉吟一下,说,那少不了要请个好厨子。

吉叔说,大按是湛江“鹤云楼”请来的,袁仰三。

叶七听了眼睛一亮,这倒好了。

晚间,慧生在桌上摆着一盘糯米鸡。却不曾见叶七开火。

叶七笑笑,说,你尝一尝。

慧生挑开尝一尝,便说,如今你这手艺,是连家里人都要打发。

叶七笑得更开怀了,说,好,能吃出不是我做的,合该进了一家门。

慧生说,不是你,那是谁?

叶七回她,我要等的人。

慧生怔一怔,明白了一半。她问,你不送响仔出去了?

叶七说,不送了。

慧生说,不出去上学,也不出去学厨?让他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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