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棠没说话,捡着桌上的摺子一一地看了。
中帐里的火已经扑灭了。
这里隔得近,能听得见外面人声嘈杂,杀声四起。
通政使司的人都候在外屋,谁也没敢动,屋里都是紧要的奏疏摺子,炭盆也没敢生一个,伏案坐久了,从骨头缝往里头浸寒气。
杜明棠捋了一把长苒,沉声道:「你这差办的好,分得清楚轻重缓急,手里可还有什么紧要的摺子没有,我亲自送与陛下议。」
通政使司做的不过是上呈下达,左手来、右手去的差事,轻重缓急本该六部与内阁决议,还轮不到通政使司插言。可杜阁老在此危急时刻夤夜造访,秘密同他私议,想来是与明面上的那些政务无关,就是要听他讲超出官差之余的事。
张庭略沉思片刻,吩咐参议递上来两道奏疏:「旁的皇上已做了决断,只是户部的帐迟迟未能清算,十二内府库的帐目更是一团乱,广盈库、广源库、广惠库交上的帐册甚至入不敷出,致使赈灾粮、官薪俸禄、工部水务等一干用得上银钱的摺子尽数停了,没个章程。」
杜明棠眯缝着双眼:「户部的尚书黎融,和管着内府库的黎元明,都是皇亲国戚,这事儿确实难做主,你可说与陛下听了?」
「陛下只说眼下还没什么是非得这一两日就要用银钱的,且等秋狝后,回了中州再议。」
杜明棠沉吟片刻,「既如此,便依陛下所言,回中州再议。」
张庭略据理力争:「可眼下九州有两州报了大旱,江北减产,正是用钱的时候……」
杜明棠撂了摺子,撑着桌案,缓缓地站起身,张庭略噤了声,赶忙上前去扶。
杜明棠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道:「庭略啊,知道哪里走水了么?」
张庭略抬眼瞧着,约莫是中帐,且听声音怕不只是走水这么简单,只是这话他不好出口,沉默地摇摇头。
「那是我的院子,底下人一时不察,走了水,人倒是都出来了,只是文渊阁的印落在了火里。」
杜明棠是谨慎到骨子里的人,即便事已发生,他也并未讲明自己与萧亦然的密谋,也未道出外头的局势,只避重就轻地解释了几句。
他轻轻拍了拍张庭略的手,提点道:「通政使司达幽隐,通庶务,若庭略这儿还有什么紧要的奏疏要往下发,也不是不能去翻翻火底灰,若是没有呢,就等回了中州,请尚宝司重新制印。」
张庭略的脸色顺着帐内映进来的火光明灭,变了又变,半晌无话。
「学生这儿……暂且没有旁的要务了。」张庭略艰涩道。
杜明棠点点头,「那便如此定了罢。若是庭略这里还有什么拿不准的,同陛下议不通,便直接来找我,不必有顾忌。」
中州那头的火已灭了,动乱一时半会儿却还停不下来,杜明棠躬身朝外走。
他的嫡孙杜英还被绑在海墙外的军户所里,此刻他与萧亦然达成联盟,其条件之一便是免了杜英的罪名,将其接出,以免被混乱的南苑政变误伤。
张庭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送他过去,一路欲言又止。
临别前,杜明棠言简意赅地点了两个字。
「中州。」
张庭略掌了这些天通政使司的上呈下达,对时事形势远比做右佥都御史时更深入透彻,一经点拨,立时瞭然。
中州严家一夜之间被焚,四城不得已而封闭,然王都所在,天子在外,久封必起大乱。
尤其事涉武扬摄政王极为看重的漠北军粮,干係国防军务,虽不知南苑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乱子,但若能以此将祸水东引,解了中州之危,也算是一步险棋。
眼下离年关还有些时日,也暂未到州官督抚入京述职之时,算上南下的路途耽搁,内阁下达各州的政令文书至多能停十日不到,总比封了中州四城闹得天下惶惶要好。
眼下,首辅冒天下之大不韪,勉强挣出的这分毫余地,可谓弥足珍贵。
「陛下那边……」张庭略担心地问。
此事可大可小,若内阁先后奏,小皇帝又初掌权柄,只怕难以交代。
杜明棠摇了摇头,颤巍巍地进了军帐,宽大的袍袖垂在背后。
「回吧!庭略,起风了。」
张庭略躬身施礼,大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颳了整夜的风,黎明时未升朝阳,雾霭沉沉地落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帐顶,噼里啪啦作响。
官道上一路空旷萧条,凛风裹挟着雨滴铺天盖地砸落。
一队人马轻裘软甲,疾驰而过。
张之敬眯着双眼,透过雨帘,敏锐地从异常的寂静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双手猛然收紧缰绳,胯|下战马猝不及防地被勒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堪堪停下。
一根极细的银线挂着殷红的血水,隐藏在泼天的大雨里。
绊马索!
此起彼伏的呼哨声响起,不知多少人的埋伏在明暗交错之中影影绰绰,几乎是一瞬间,就毫无征兆地逼近并将其团团围住。
广川右手持枪,利落地挑开路上的绊马索,长|枪顺势划破雨帘,堪堪停在张之敬的喉尖。
广川厉喝:「你通敌泄密!」
「放你娘的屁!」张之敬连脸上的雨水都顾不得擦,「老子要通敌,根本就不会夜奔五十里,到南海子报信!」